人活得太明白了也不好,有的事就算看穿了也沒必要說穿,牛進達這把年紀顯然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素很尷尬,有種走在路上忽然被人扒掉褲子的羞惱。
蒼白且沒有說服力的解釋很蒼白,在場的老將們臉色紛紛變得有點怪異了,老爹李道正則一臉想把兒子活剮了的表情,正站在人群里猶豫要不要祭出降魔法器。
良久,程咬金忽然噗嗤一笑,接著周圍的老將們全笑開了。
“受冠的大日子還干混帳事,幸得今日只是我們幾個行伍里的人,若來受冠的是孔穎達,魏徵那幾個酸腐老貨,今日非扒了你一層皮不可,齋戒不好好齋戒,還吃得滿嘴油花…”
牛進達抬頭看了看天色,道:“吉時即至,趕緊把嘴擦了,誤了時辰不吉利。”
李素急忙擦了嘴,朝諸將露出一記訕笑,然后眼觀鼻,鼻觀心,在院子正中的蒲團上跪好。
為了今日冠禮,牛進達穿得很正式,玄色華服,腰間系白玉扣帶,玉帶上還掛著兩個金魚袋,此刻牛進達滿面肅然,目露正色,站在李素正前方。
冠禮的規矩很多,很森嚴,今日李素受冠行的是正經的漢禮,禮儀愈加繁瑣。
李道正和李素是主人,程咬金等諸將為觀禮賓客,牛進達為正賓,正賓即主持受冠之人。
今日冠禮上,曾經的村學教書先生郭駑亦赫然在列,他充當的是贊者的角色。李素曾在村學里讀過幾天書,按理受冠的人應是村學的教書先生郭駑,畢竟二人算是師生關系,可李世民的圣旨里指定了牛進達。郭駑只好淪為贊者。
所謂“贊者”,便是在一旁充當司儀的人,順便給正賓打下手,捧著盤子遞櫛掠,冠巾,梁冠等等。雖然由正賓淪落為打下手的贊者,可郭駑今日卻一臉興奮,臉色時刻漲得通紅。
當不成正賓本是正常,能與李素坐實了這層師生關系,又能與諸多開國老將功勛們一同觀禮,對郭駑這個落第的教書先生來說,已然是天大的榮幸了。
日已近午,吉時即至。
牛進達仰頭望了望天色,然后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正冠正容之后,忽然沉聲道:“《禮》曰:‘冠者,禮之始也’,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涇陽李素者,年十七,少年聰慧。天資靈秀,素備成人之資。將責以成人之道,宜行冠禮,可治人矣,《禮》曰:‘夫禮始于冠,本于昏,重于喪祭。尊于朝聘,和于射鄉,此禮之大體也。’故以受冠,益慕圣賢之道,成君子之為。通經綸,識禮樂,知禮義之方,然后冠之,斯其美矣。”
一通深奧的古文說完,李素一句都沒聽懂,只好睜著萌萌又茫然的大眼,呆滯地看著牛進達。
牛進達一番前言說完,旁邊的贊者郭駑急忙捧著一個木托盤上前,托盤上放著一頂冠笄,所謂“冠笄”,其實就是固定冠巾的簪子,冠禮程序里面需要“三加”,冠笄是第一加。
牛進達接過郭駑捧來的冠笄,親自為李素插在發髻上,口中悠揚念道:“吉月令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維祺,以介畢福。”
這句很深奧,一定要解釋的話,就當它是牧師的祝福術吧。
李素跪拜,起身入東房,脫去禮服,只著里衣而出。
一加之后再加。
這次牛進達給李素戴上了幞頭,并道:“吉月令辰,乃申爾服,謹爾威儀,淑順爾德,眉壽永年,享受胡福。”
嗯,第二次施祝福術。
李素再跪拜,起身入東房,脫去了剛戴上的幞頭。
三加,這次與尋常人家的冠禮不太一樣,尋常人家的三加是給受冠者正式戴上帽子,而牛進達給李素戴的卻是梁冠,并且給李素換上了緋色的官袍革帶皂靴,腰間再給他掛上一個銀魚袋。
因為李素在受冠之前便是朝臣的身份了,涇陽縣子兼火器局監正,正五品銜,必須與百姓有區別,所以戴的是梁冠,依制,梁冠上可配兩道梁。大唐立國之后禮樂皆興,只是在貞觀時期有點亂套,無論婚喪嫁娶還是行冠,有的用周禮,有的用漢禮,只因天下世家門閥林立,隴右和關中諸多權貴世家里鴻儒博學倍出,關于“禮”的說法也是眾說紛紜,所以造成了如今亂成一鍋粥的景象,總之,用的人開心就好。
三加之后,牛進達的祝福術還沒完,接著補上了最后一句:“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祝福過后,李素滿血滿藍。
接著李素向正賓,父親,贊者和觀禮的來賓一一行拜禮,贊者將酒盞遞來,李素依禮向東南西北四面逐一拜了一遍。
拜完之后李素腦子一陣發暈,今日虧大了,不知做了多少次磕頭蟲,偏偏還不敢露出不滿之色,這么多人盯著自己呢,理論上,這些人里任意挑出一個都能用雙手把他生撕了。
該拜的都拜過后,事情還沒完。
行冠之后便是成人了,李素這個年紀可以被稱為“弱冠”,既然是成人,則必須有個表字,這個表字也是有規矩的,不能自己胡亂取,以李素的德行若是給自己取個“太帥”“無缺”之類不要臉的表字,說出去怕是連整個大唐朝廷的臉都丟盡了。
按規矩,表字一般要由父母長輩取,李道正不識字,取表字的責任自然便落在牛進達身上。
牛進達輕捋長須,露出當仁不讓的神色。
今日在座的名將們看似粗鄙,實則都是熟讀詩書,精通韜略之輩,哪怕程咬金這種粗得不能再粗的名將,每日也必須在書房里讀兩個時辰的兵書,一個不識兵法不知韜略只知猛打猛沖的將軍一般是活不長久的。就算沒在戰場上送命,吃了敗仗回來后必然也會被砍頭,程咬金平安無事活到這把歲數還能恬著老臉在大街上摸閨女的屁股,顯然在學問特別是兵法上還是有幾分本事的。
沉吟許久,牛進達捋須緩緩道:“李素,你小小年紀已爵封縣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朝堂從政掌權已是必然,老夫只盼你日后為官時身正心正,勿入歧途,誠如你剛才所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子曰:‘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老夫希望這個‘正’字貫穿你的一生,有始有終,勿負父母鄉鄰,勿負君王社稷,勿負天下黎民。所以,老夫便為你取表字曰‘子正’。”
“子正…”李素喃喃念叨了兩遍。抬頭望向牛進達,展顏朝他一笑,然后拜道:“李子正謝牛伯伯賜表字。”
至此,行冠禮成。
一干武將這才收起肅穆的神情,輪著個的上前拍李素的肩膀,拍得啪啪作響。李素苦著臉一一朝諸人道謝,回頭望向老爹,李道正眼眶發紅,正抹著眼淚。
牛進達也收起了嚴sù的表情,捋須笑道:“禮成矣。老夫幸不辱命。子正賢侄,行禮前你到底吃的什么,吃得滿嘴流油,還不速速給叔叔伯伯們端上來。”
太極宮,景淑殿。
東陽已在宮里住了小半個月了,當初公主府改建道觀,李世民一道口諭將東陽召回宮,說是臨時居所,但李世民的本意東陽很清楚。
父皇仍然很反對她和李素在一起,索性把東陽軟禁在太極宮里,為了拆散這對有情人,李世民也是蠻拼的。
景淑殿離冷宮掖庭很近,幾乎就在掖庭的旁邊,殿內常年一陣陣莫名的陰冷,東陽跪坐在側殿的暖席上,耳中聽著殿外寒風呼號,風聲里隱約飄來陣陣真實的虛幻的哭聲。
東陽一如往常般安靜地坐在側殿內,思緒卻不知飄到了何方。
李淳風從殿外慢悠悠踱進來,負手而立,靜靜地注視東陽。
良久,東陽忽然回神,見李淳風笑吟吟地看著她,東陽臉一紅,上前盈盈下拜。
“徒兒玄慧拜見師父。”
“免禮…”李淳風笑了笑,目注東陽道:“剛才你在想什么?”
東陽俏臉愈發紅了,垂頭道:“想過去,想未來,想道法自然。”
李淳風點點頭,道:“道法既自然,你我哪里來的過去未來?自然即隨心,自然即隨欲,玄慧,你塵緣未斷,道心不定,你的眼里只見過去和未來,卻未見著當下,反而違了‘自然’二字。”
東陽垂頭想了想,神情羞慚道:“是,徒兒知錯了。”
李淳風搖頭道:“不,你沒有錯,出世與入世皆是修行,入世未修得圓滿,卻強求出世,怎能不心生困惑?”
臉上的笑意愈發深刻,李淳風從懷里掏出一紙,笑道:“道家典籍皆在書里,為師能教你的不多,但你此刻的困惑,為師倒是可以幫你解一解。”
東陽好奇接過李淳風手里的白紙,徐徐展開,紙上那熟悉飄逸的飛白體映入眼簾,東陽情不自禁地念了起來。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一首七絕念畢,東陽美眸漸漸泛紅,淚水在眼眶中打轉,卻遲遲忍著沒落下。
“師父…”
李淳風嘆道:“明明是郎才女貌,今生卻無夫妻緣分,上天造化,何至于斯。一首詩道盡悲苦惆悵,你與他…實在是可惜了。”
東陽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潸然而下。
“徒兒命苦,負了道君亦負了他,求師父為徒兒開解。”
李淳風笑道:“道君亦有慈悲心,何妨暫屈,靜待來日變化?”
甘露殿。
李世民面無表情地看著手上的紙頁,遲遲不見動靜。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仍是絕世詩才,仍是我大唐俊杰,李素啊李素,可你為何偏偏選擇了東陽?為何偏偏要欺瞞朕?”
李世民神情復雜,仰天喟嘆。
一名宦官站在殿中,垂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任由李世民黯然而嘆,卻仿佛聾了般不言不語。
“今日李素受冠,諸將皆往觀禮,冠禮可順lì?”李世民淡淡問道。
宦官垂頭道:“一qiē順lì,牛郡公為李素取了表字,曰‘子正’,典自《論語》,‘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
李世民緩緩點頭:“進達懂朕的心思,表字取得好,但愿李素如表字所寓善始善終,莫令朕失望…”
頓了頓,李世民忽然道:“既受冠,已是成年了,李素之父可曾為他婚配?”
“回陛xià,李素之父李道正曾兩次為李素定親,然則兩次皆被李素所誤…”
李世民怔了片刻,臉上浮起怒意:“兩次皆誤,顯然認定了東陽而不易其衷,李家老父曾定了哪家閨秀?”
“火器局少監許敬宗的遠親侄女,涇陽許氏。”
李世民喃喃道:“許敬宗此人…當初文德皇后甫逝,喪禮上許敬宗竟無故失態而笑,可見品行不端,德操有失,不堪大任矣,李家竟然與他結親…”
搖了搖頭,李世民苦笑:“真不知李家老父怎生思量的,罷了,既然與許家定了親,便是注定的緣分,傳旨,涇陽許氏賜婚李素,冊許氏七品誥命,擇良辰吉日成婚,另賜李府黃金百兩,絲帛千匹,特許李素長安城騎馬,聊作朕的賀禮吧。”
宦官領旨,恭敬退下。
李世民仰頭望著殿梁,眼中閃過一絲愧疚。
如此,算是徹底斷了他與東陽的情愫吧?
世道所治,唯“規矩”二字,作為皇帝,李世民絕不容許任何人跳出這個“規矩”之外,絕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