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禮畢,李家大宴賓客,牛進達,程咬金等諸將上座。
以往都是李素在他們家蹭吃蹭喝,這是李家第一次宴請眾將,不得不說,李家的酒宴都透著與眾不同。
大碗的油潑面,紅燒蹄髈,清燉羊肉,炒雞丁,鹵鴨腿,還有各式炒青菜,一份份佳肴端上桌,程咬金等人眼睛都直了。
這個年頭并不流行炒菜,從古至今世人對食物的做法無非水煮清蒸或者直接放在火上烤,后世煎炒油炸種種花樣百出的美食,這個年代的人連聽都沒聽說過。
賓客們很吃驚,他們沒想到食物原來還有這樣的吃法,諸將皆是大胃口的武夫,菜一上桌便往嘴里胡吃海塞,吃得停不下來。
開席上酒,李家的下人端上了三勒漿和葡萄釀,唯獨沒上李素自己釀的五步倒。
沒辦法,老將們酒品堪憂,喝多了便四處尋釁,將軍們這些年征戰沙場,皆立下蓋世戰功,若要在這些人里面排個名次,怕是誰也不服誰,爭著吵著便抄起兵器單挑。
李素家的院子剛被工部推倒,如今庭院大致有了雛形,李素可不想自己的家受到二次破壞。
小算盤打得啪啪響,在座的老將卻一眼看穿,程咬金和牛進達二人只顧著對付自己矮案上的美食,沒功夫搭理李素,只是揚起竹箸朝李素遙遙一指,算是警告過了。
侯君集的吃相顯然比程牛二位賞心悅目許多,從冠禮開始到現在一言不發,大家笑他也跟著笑,程牛二位狼吞虎咽之時,侯君集卻很優雅地挾著菜,不時端起杯淺淺啜一口酒,目光有意無意地直朝李素瞟,似乎在觀察著什么。
別人觀察李素,李素也在觀察別人。
對程咬金和牛進達,李素自是不設防的,可是對侯君集,李素有點納悶,按說他與侯君集來往并不多,唯一的交集便是當初松州之戰,侯君集是統領三軍的大總管,而李素只是牛進達帳下一員閑官,大家不算太熟,今日冠禮李素沒想到侯君集竟然也來了,實在有點意外。
都是老將,都是磊落豪邁的漢子,論軍事才能,侯君集并不比程咬金和牛進達差,曾經立下的軍功許多已成了市井間的傳奇,可李素還是很敏感的察覺到,程咬金和牛進達隱隱與侯君集保持了一定的距離,仿佛與他隔著一層淡淡的膜,雖然靠得近,但這層膜怎么都無法撕破,于是將近在咫尺的人被隔成了兩個世界。
杯斛交錯,賓主盡歡,這次老將們破天荒沒怎么喝酒,菜卻掃了個精光,程咬金吃完后懶洋洋地剔著牙,不滿地抱怨分量太少,塞牙縫都不夠,李家小子成年了人卻依舊如此混帳,待客都待不出個樣子云云,聽得李素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要不是打不過他,早把他扔門外涼快去了…
滿堂盡歡之時,圣旨就這樣突兀地闖來了。
李家前堂里跪滿了一地,宦官神情倨傲地揚著頭,尖著嗓子把圣旨念完,堂內靜寂無聲。
李素抿著唇,臉色鐵青,宦官捧著圣旨遞到李素面前,他卻一動不動,直到身后的程咬金察覺不對,急忙悄悄用手指戳了他一下,李素臉色數變之后,這才神情自若從容地接過圣旨。
接了旨后,宦官仿佛換了個人,堆起笑朝眾老將們一一招呼行禮,牛進達侯君集也打起精神與宦官寒暄客套。
堂前角落里,李素垂著頭,捧著圣旨的雙手微微發抖,不知想著什么。
一只大手搭上他的肩,回頭一看,卻是程咬金。
“心里很憤怒,滿腹怨氣,對不對?”程咬金咧嘴笑。
李素沉默了一陣,苦澀地笑:“剛開始有怨氣,后來想通了…”
“哦?短短這一會子,你竟想通了,說說看,你想通了啥?”
李素嘆道:“其實自從陛下將東陽賜婚與高家那天起,我與她此生便已沒了夫妻緣分,縱然東陽嫁不成高家,陛下也絕不會將她嫁給我,因為我欺瞞君上,犯了帝王的大忌,陛下不斬我已然是法外開恩,怎么可能還將東陽嫁我?后來東陽為免日后再次被賜婚予別家權貴,于是突然決定出家為道,徹底絕了我和她成為夫妻的可能…”
李素的笑容越來越苦澀:“…這些我早有準備,可我沒想到陛下做得如此決絕,東陽出了家還不夠,竟給我賜婚,看來陛下始終不放心我。”
程咬金嘆道:“你和東陽殿下欺瞞陛下,犯了他的忌諱,陛下也是過來人,知道男女之情無法遏制,你和東陽都是死心眼的人,若你真犯了拗勁一生不娶,東陽一生做道姑,她的道觀離你家咫尺之遠,你問問自己,難道真不會與她做出什么令天家蒙羞的事嗎?所以…你必須娶妻,有了妻子便有了約束,而且還是當今天子親自賜婚,你妻子沒過門便是七品誥命,打不得罵不得更休不得,如此,方能將你和東陽的情愫死死困住。”
李素看著手里的圣旨,細細品位著圣旨上的每一個字,良久,忽然笑了:“賜黃金百兩,絲帛千匹,還賜長安城騎馬,呵呵…一棒子把我抽得暈頭轉向,馬上又往我嘴里塞了顆甜棗,哎呀,棗子真甜,剛才挨的打全忘了…”
聽著這番諷刺至極的話,程咬金眼皮一跳,急忙扭頭朝侯君集和宣旨宦官方向看了一眼,發現沒人注意到李素的話后,這才松了口氣,接著一腳將李素踹了個踉蹌,壓低了聲音怒道:“混帳東西,剛才的冠禮白辦了,成了年首先第一件事要管住自己的嘴!知道嗎!他是君,你是臣,沒追究你和東陽欺君的事,還白送你一婆姨,又是黃金又是長安騎馬的,陛下待你很不錯了,你還待怎樣?”
李素苦澀一笑,搖搖頭沒說話。
程咬金捋須斜睨著他,道:“圣旨已下,你有何打算?”
“除了遵旨娶一個連面都沒見過的婆姨,小子還能怎樣?”
程咬金贊許地點點頭:“總算說了句人話,當然,你若心里不爽利,想去太極宮前指著宮門罵街,老夫也不攔你,陛下把你一刀剁了,咱們兩家合伙的白酒和香水買賣全歸老夫,你死得其所,老夫獨得其利,你我各有所得,多好。”
說完程咬金有些遺憾地咂咂嘴,似乎真有攛掇李素去宮門前罵街的打算。
酒足飯飽,賓客散去,李素跪坐在堂前,呆呆地盯著圣旨出神。
李道正今日喝得不少,兒子冠禮他是最高興的,剛開始與程咬金牛進達等國公郡公們小心翼翼喝了幾杯后,酒意一上頭,膽子莫名肥了許多,當下也不顧什么尊卑之念了,與牛進達等人喝得愈發熱火朝天,最后勾肩搭背稱兄道弟,親熱得不亦樂乎。
后來圣旨進門,李道正心中一陣狂喜,這個消息對他來說似乎比兒子的冠禮更高興,兒子為了東陽不娶親,李家香爐里插著的這柱香火眼看快熄了,沒想到陛下竟給兒子賜婚,李道正當時恨不得去太極宮前朝宮門狠狠磕上八十一個頭,久懸的心事今日終于有人幫他解決了,當浮一大白。
賓客散后,李道正臉上的笑容仍未褪去,然而見兒子神色陰沉地盯著圣旨發呆,李道正頓時斂了笑,小心翼翼地靠近他。
“娃啊,男人終究要娶親的,不娶親像啥話么,你和那位公主殿下…沒結果的,前些日子你們的事鬧得滿城風雨,最終還是成不了,爹對你沒什么要求,當官若當得不快活便不當,做事做得不爽利便不做,咱家還有幾百畝田,至不濟咱們父子還能守著這些田過一輩子…”
猶豫了一下,李道正還是把他想說的話說出來了:“…娶公主爹也沒啥異議,能娶上自然最好,公主那女娃爹見過,是個知書達禮的娃娃,沒有皇家貴胄那些個盛氣凌人的毛病,很難得,可是…你和她命里無緣能咋辦?總不能為了她一生不娶吧?你既行了冠禮,爹以后便拿你當男人看,男人心里不能光有情情愛愛,一輩子要擔負的東西很多,比情情愛愛更重要…”
李道正說了一大通,李素回頭看著他笑,笑容很古怪。
“爹,你說這些干啥?孩兒沒說不娶親啊,既然陛下下了旨,孩兒遵旨便是。”
李道正聽到了滿意的答案,神情頓時變得欣悅起來,一迭聲地道:“好,應該遵旨。爹這便請道士掐日子,府里的人全動起來,給你準備親事,爹一定辦得熱熱鬧鬧的。”
李素點頭,站起身,忽然將手中的圣旨使勁一撕,黃絹白紙的圣旨被他生撕成了兩半。
“好!我成親!跟誰都無所謂,就這樣。”
說完李素扔了圣旨,朝后院廂房走去。
李道正目瞪口呆,將撕成兩半的圣旨拾了起來,忍著即將暈厥的驚恐,把它揣進懷里,小心環視四周,見四下無人這才長松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