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安郡王府的校場上,兩人一前一后的已經走了好幾圈了。
素心已經去忙府內的事了,剩下的半芹已經走不動了,干脆和其他的侍女等候在一邊。
絮絮叨叨將程嬌娘拉出屋子的晉安郡王待開始沿著校場走的時候就不再說話了。
二人就這樣沉默的慢慢的走著,詭異卻又自在。
“你覺得陳家這樣看起來可笑嗎?”程嬌娘忽地說道。
晉安郡王愣了下回頭看她。
想了這么久竟然想出這個。
“怎么會可笑?”他說道。
嫁女兒給一個傻子么….
“應該是可憐。”他笑了笑說道。
可憐么。
程嬌娘默然。
被逼到這種境遇,不得不迎頭而上,明知是被陷害,卻也不得不生生的接住咽下,的確是很可憐。
她的腳步一時走快。
但又不能說是可憐。
腳步又放慢。
“又不是無路可走,而是他不想走,這只能說他是求仁得仁。”程嬌娘慢慢說道。
晉安郡王也放慢了腳步。
“那,他是可敬。”他說道。
可敬?
程嬌娘停下腳。
為了自己心中的道義無反顧是可敬,但是如果道不對呢?
“忠君之道怎么不對?”晉安郡王問道,語氣柔和,似乎唯恐驚嚇到她。
雖然這兩日她看起來一如既往的平靜淡然,但從那只總是不自覺的攥起的手上可以看出來,這個女子此時此刻很緊張。
所以他才不想讓她一個人呆著,要纏著她說話,要拉她出來走走,他不想看她一個人孤零零的無聲無息的坐著。
她現在不是一個人。她有他了。
忠君之道是沒有不對。
程嬌娘再次沉默,抬腳邁步。
就像他們程家認定的天道一樣沒錯。
當初大慶朝末四方紛爭,當繼位的正統就有四支。而其中在世人眼里最當也最有實力得位的是順王和寧王,但程家卻選了沒有絲毫皇家血統的楊國公。背負著謀朝篡位的名聲也要擁立新主。
因為那是天道選定的君,那就是程家認定的君。
背負罵名,征戰籌謀奔走十年,終于新帝登基得順天道,換來的卻是滅門絕嗣之災。
可敬?可憐?可笑?
陳老太爺的院子又陷入了一片肅靜。
有腳步聲響起,陳紹抬起頭看到是陳老太爺轉回了屋內。
“父親。”陳紹喊道,帶著幾分悲痛再次俯身,卻聽的腳步聲又回來了。
“夫人和丹娘都收拾好了吧?”
陳老太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陳紹身形一顫。聽的一旁的老仆應聲是。
“那就上車走吧。”陳老太爺說道,“天黑還能趕到驛站落腳。”
“父親!”陳紹抬起頭哽咽喊道。
抬頭就見陳老太爺的手里握著一柄劍。
他才抬起頭,陳老太爺的手一揚。
哐當一聲,長劍被扔在了他的面前。
“既然忠孝不能兩全。”陳老太爺微微一笑,“那你就盡忠盡孝吧,也算是求仁得仁了,你保住了忠君的清名,逼死兒子的罵名歸我。”
陳紹愕然,陳老太爺卻不再看他,抬腳邁步下了臺階。
“…你算著點時間。給我們留出走和回的功夫。”
陳老太爺從陳紹身邊而過,說著讓人聽的心驚肉跳的話,口氣卻輕松的如同今日天氣如何。
“老太爺!”老仆忍不住跪下了。
陳紹喊了聲父親俯身在地叩頭嗚咽。
陳老太爺腳步沒有停。
“你想留下就留下吧。誰想留下就留下吧。”他慢慢說道。
陳紹哽咽著起身,伸手抓起那柄長劍。
“老爺!”老仆跪行過去攔住喊道。
“我有四個兒子,死了一個還有三個,三個兒子資質平平也無妨,我還有孫子…”
陳老太爺的話繼續慢慢的傳來。
“孫子們不行,還有重孫子,一代不成還有二代,只要清清白白的,總能再晉身為相。”
陳紹握著劍掩面嗚咽。
“祖父!”
有清脆的聲音從外邊傳來。
院中的三人皆是一怔。看著從院門外跑進來的陳丹娘。
陳丹娘已經穿上了行裝,因為跑的匆匆面色緋紅。
“丹娘。你怎么來這里了?”陳老太爺說道,一面伸手。“來,跟爺爺走。”
陳丹娘沒有伸手而是跪下來了。
“祖父,我想留下來。”她叩頭說道。
原本因為丹娘進來而轉頭掩面不忍看過來的陳紹聞言轉過來,神情復雜。
“丹娘..”他喃喃說道。
陳丹娘抬起頭對著陳老太爺笑。
“祖父,我留下來吧。”她說道。
陳老太爺神情哀戚。
“丹娘,你知道你留下來會如何嗎?”他問道。
陳丹娘點點頭。
“爺爺,我知道了,她們瞞著我,但是我都聽到了。”她說道,“是要我嫁給太子。”
不待陳老太爺說話,陳丹娘伸出手拉住陳老太爺的衣袖。
“爺爺,我想嫁給太子。”她說道,大眼睛眨啊眨,“我很喜歡太子的。”
聞聽此言陳紹再次掩面。
陳老太爺則搖頭握住丹娘的手。
“丹娘,你不是喜歡太子,不用用話來哄騙爺爺。”他說道,“來,聽話,跟爺爺走,咱們一邊走一邊說。”
“不是,不是,爺爺,我真喜歡太子,太子挺好的,也不嚇人。你跟他笑,他也會對你笑。”陳丹娘大聲說道。
陳老太爺不說話,只是拉她。
“來人。你們是怎么看著丹娘的。”他又對外邊惶惶不安跟來的仆婦們喝道。
仆婦們便要過來抱丹娘,陳丹娘掙開陳老太爺俯身叩頭。
“祖父。”她喊道。“祖父不是最疼丹娘的嗎?難道祖父是要看著丹娘背負逼死父親的罪名過一輩子嗎?祖父難道忍心讓丹娘這樣嗎?”
陳老太爺身子一僵。
“祖父,我愿意嫁給太子。”陳丹娘接著說道,抬起頭看著陳老太爺,“我是真的愿意,不是委屈的。”
看著眼前透亮如甘泉的一雙大眼,陳老太爺面色凄然,動了動嘴唇。
“丹娘,你不懂的。”他說道。“你不懂你這一句話說的容易,而將來卻要面臨多難的日子。”
陳丹娘點點頭。
“爺爺我是不懂,但是我不愿意后悔。”她說道。
陳老太爺搖頭,伸手撫上陳丹娘的頭。
“傻孩子,你以后會后悔的。”他哽咽說道。
“爺爺,以后會不會后悔是以后的事。”陳丹娘認真說道,“我只是想做到現在不后悔。”
說到這里她再次一笑,點點頭。
“是的,爺爺,我現在這樣做。不后悔。”
陳老太爺抬手掩面,一旁的陳紹早已經哽咽出聲。
院門外的陳夫人身子一晃,軟倒在地上。再忍不住掩面大哭。
屋子里的燈點亮,半芹忙帶著侍女們退了出去。
“就這樣?”晉安郡王問道。
景公公點頭應聲是。
“陳大人下午的時候進了宮,但并沒有停留多久,很快就出來了。”他說道。
晉安郡王的視線忍不住看了眼程嬌娘。
程嬌娘坐在一旁的燈下看書,似乎沒有聽到他們的話。
“不過并沒有別的消息。”景公公低聲說道。
晉安郡王點點頭。
“畢竟陳大人先抗旨,不可能轉頭就同意。”他說道,又輕輕嘆口氣,“而陳大人做了這么大的讓步,太后一定會給足面子的。”
景公公應聲是。
“不過也不會拖太久。也就這兩三天的事。”他說道。
晉安郡王在燈下垂目嗯了聲,握著茶碗沒有說話。
“不管怎么說。太子殿下要成親了。”景公公忍不住說道,“陳家的女兒總是好過別人…..”
晉安郡王撂下茶碗。
“你下去吧。我要歇息了。”他說道。
景公公訕訕的應聲是退了出去。
屋子里又陷入安靜。
“早點睡吧。”晉安郡王轉頭看程嬌娘說道,“晚上別看書了,仔細眼疼。”
程嬌娘沒說話,晉安郡王便走過去,笑著推了推她的胳膊。
“別看了,你幫我洗頭吧。”他說道。
“我不會給人洗頭。”程嬌娘說道。
“那我給你洗。”晉安郡王便笑道。
聽著凈室的水聲,外邊的半芹忍不住看過去。
“….你的頭發長得真好…”
內里還傳來晉安郡王的說話聲。
“…水涼嗎?還要再添點嗎?”
“殿下真會給人洗頭呢。”素心含笑低聲說道。
半芹就想到剛才內里銅盆打翻的聲音,低頭抿嘴一笑,才要說話,見晉安郡王從內走出來。
“服侍夫人洗漱吧。”他說道。
半芹忙應聲是進去了。
等晉安郡王洗完出來后,程嬌娘已經躺在床上了,屋子里的丫頭婢女也都退下,他隨意的端起一旁斟好的一杯水喝了一口。
“還喝水嗎?”他問道。
程嬌娘搖搖頭。
晉安郡王便放下水杯,滅了燈,悉悉索索的聲響后,越過程嬌娘躺在床內。
“真跟你說的那樣。”他伸手撞了撞身邊的人。
“哪樣?”耳邊傳來說話聲。
晉安郡王就轉過身側躺著,借著月色看著蒙蒙帳子內的人。
“睡一張床習慣就好了。”他笑道。
程嬌娘便笑了。
“方伯琮。”她說道。
晉安郡王哎了聲。
“我沒事。”程嬌娘說道,“陳大人會答應,這件事我早已經知道的。”
早在預料之中。
謝謝你這樣的擔心我。
她什么都明白,對她好對她的不好,她都清楚明白。
晉安郡王心里軟軟的嘆息一聲。
“可是,就算是早有預料。還是會難過的。”他說道,忍不住伸手撫了下枕頭上散開的長發,又忙收回手。
“我嗎?”程嬌娘說道。轉過頭看他。
夜色里一雙眼睛閃閃發亮。
“我不難過。”程嬌娘說道,“這又不是我的事。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別人的事我何來難過。”
晉安郡王笑了。
“是,是我多想了。”他說道,又輕嘆一口氣,“丹娘是個好孩子,卻遇上這種事,她會難過的。”
程嬌娘在枕上搖了搖頭。
“不,她不難過。”她說道。
晉安郡王支起身子看著她。
“哦?”他說道。一笑,“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因為我其實也是魚。”程嬌娘說道。
天色蒙蒙亮,城門剛開守衛帶著幾分睡眼惺忪準備灑掃的時候,一輛馬車就晃晃悠悠的駛出城門。
誰家這么早啊,守衛們帶著幾分好奇看過去。
這樣子可不像是辛勞求生的窮苦人。
有馬蹄聲急響從城中而來,守門們看過去,見其上是一個中年男人。
“陳相公!”有守衛一眼認出,驚訝失色。
還沒來得及施禮,陳紹的馬兒已經穿過城門而去了。
“父親!”
馬兒在車前勒住,陳紹啞聲喊道。面色虛白,眼圈發紅,翻身下馬跪地叩頭。
“你不用攔我。”陳老太爺掀起車簾說道。“你的子女我由你做主,我的子女由我做主,陳紹,從今后我就當沒有你這個兒子了,你如果真的盡忠盡孝,那就別再糾纏了。”
陳紹嗚咽叩頭喊父親。
“怎么?你難道真要逼著我也從了你的大義?”陳老太爺含笑問道,“想要逼我不原諒你不體諒你就是我的錯嗎?”
“兒不敢!”陳紹說道,抬起頭額頭上已經青紫一片。
“不敢就好。”陳老太爺說道,“那你讓開吧。”
陳紹再次叩頭。趕車的老仆看不下去了。
“老爺,就這樣吧。就放過老太爺吧。”他低聲說道。
放過…
陳紹身子一震,深深的俯身埋首。人跪行兩步到路邊讓開了。
馬車搖搖晃晃的前行,放下車簾的陳老太爺再沒有看陳紹一眼。
馬車漸行漸遠,路上的人也越來越多,但跪在路邊的陳紹始終沒有起身,任憑路人驚訝的指指點點。
看著身后的陳紹畫作一個黑點,老仆才嘆口氣,抬起頭看了看天色。
初秋的天不似往日高遠,有些陰沉。
“怕是要下雨啊。”他喃喃說道。
陳老太爺掀起車簾看向天空神情有些怔怔。
“嗯,是棉絮云要下雨。”他說道,似乎帶著幾分追憶,“你還記得吧,咱們第一次遇到程娘子的時候,就是這樣呢。”
老仆怔了下,想起了六年前,記憶已經模糊了。
“如果不是遇到她,我已經死了好幾年了。”陳老太爺笑道,說到這里又停頓下,“如果我當時聽信了她的話,說不定也不會進京呢。”
不會進京,大概就沒有今日的事了吧。
老仆神情凄然。
“老太爺。”他說道。
陳老太爺嘆口氣。
“雖然她治好了我的病,但我到底還是要回鄉下去,所以說能治病不能治命。”他喃喃說道,“命都是自己定的,怪不得別人。”
陳紹跪送陳老太爺離京的事沸沸揚揚的還沒傳遍,三日后,冊封陳氏十九娘子為太子妃的詔書就宣告天下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程嬌娘正在校場射箭,晉安郡王親自來告訴的她。
伴著嗡的一聲,箭頭沒入草靶子紅心中,在日光下箭羽微顫。
“雖然我們不便外出,但陳家那里你還是去一趟吧。”晉安郡王說道。
說著苦笑一下。
“陳相公也不在乎因為我們探訪而再多些彈劾嘲諷。”
程嬌娘垂下手里的弓箭,還沒說話,素心急匆匆的從遠處走來了。
“夫人,夫人,曹管事來了。”她高興的喊道。
曹管事?
程嬌娘看過去。
聽到這個消息的半芹也帶著幾分歡喜,總算是來了,怎么這么慢,算日子前兩天就該到了的。
素心面滿喜色的站到面前。
“還有,程平也跟著一同來了。”她說道。
程平?
晉安郡王還沒來得及反應這個人名,就見程嬌娘扔下了手里的弓箭,人向外疾步而去。
扔下弓箭!疾步!
他都沒見她這樣失態的走過。
但下一刻更讓他失態的場景出現了,原本疾步的女子干脆跑了起來,晨光下罩衫大袖裙角飛揚。
誰啊這是!
晉安郡王面色愕然。
誰啊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