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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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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聲且慢喊得別人提起一口氣,李節推則松了一口氣。

  “打出去!”

  通判當然知道曹貴的心思,根本就不給他說話的機會,豎眉喝道,將手中的驚堂木要落下。

  “退…”

  李節推的手伸過去墊住了驚堂木,將驚堂木的響聲抹去,疼的直咧嘴,但顧不上這個,而是看向曹貴。

  “你還有什么不服?”他問道。

  因為疼痛他神情扭曲聲音尖利,蓋過了通判的聲音,看在其他人眼里是憤怒到了極點,不過至于是何用意大家都心知肚明。

  “大人,現在說的不是斗毆的案子嗎?”曹貴一臉驚訝的問道。

  難道有說過斗毆的案子嗎?

  在場的人心中喊道,難道你要說的不就是這個斷嫁妝歸屬的案子嗎?

  通判和程大老爺都冷笑,裝傻充愣拖延嗎?

  “現在說的是嫁妝。”節推肅容說道,“曹貴,你的訴求無理駁回,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曹貴一臉恍然。

  “哦說這個呢!”他說道,“那大人還不能判定呢。”

  通判抓過驚堂木重重的一拍。

  “曹貴,你可是不服?”他喝道。

  “大人。小人當然不服,斗毆是事關小人的。大人怎么判決小人都服,但嫁妝這個不是小人提告的。”曹貴說道,“嫁妝是我家娘子提告的,既然被告說了,原告還沒說呢。怎么就判定了?”

  此言一出滿場皆楞。

  啊?什么意思?

  “大人,如果是審嫁妝案,那就請我家娘子來吧。”曹貴說道,伸手指外邊。

  程大老爺也面露驚訝,忍不住扭頭看去。

  那個女子竟然也來了?

  這件案子不能再審了!通判心中下了決定。

  “嫁妝是家產,由家中族中斷決,就此作罷不許再提!”他豎眉說道,一面伸手去抓驚堂木。

  有人比他快了一步。

  啪的一聲脆響。

  “來人。傳原告程氏!”李節推亦是豎眉喝道。

  終于等到了!

  側廳里的半芹深吸一口氣站起來,其實在剛才的時候她好幾次忍不住沖出去,但想到娘子來時吩咐的叫你進你再進,她只得忍著。

  “半芹姑娘你別怕,進去有什么就說什么,不要抬頭。”兩個陪同來的南程婦人帶著幾分過來人的姿態說道。

  只可惜她們身子發抖面色發白說話也結結巴巴實在起不到安撫的作用。

  見官,對于她們來說,真的是天大的事。而且還是可怕的子告父長,那可是要殺頭的忤逆大罪。

  半芹看著她們笑了。

  “是,我知道了。”她點頭說道。整了整衣衫邁步。

  “半芹姑娘看上去一點也不害怕呢.我還說她年紀小…”

  “..人家據說是周家的人,周家的人都那么厲害,怎么會害怕…”

  身后傳來兩個婦人的低語,半芹挺直了腰背。

  “我要你做一件事,你敢不敢?”

  “娘子,就是讓奴婢去死奴婢也敢”

  可是。娘子從來不會讓自己的人去死,她只會讓自己的人心想事成步步生蓮,她只會讓那些想要她死的人去死。

  “奴婢半芹見過大人。”

  看著眼前跪下來叩頭的小丫頭,堂上有人松口氣也有人提起口氣。

  這么個十四五歲的丫頭,能說出什么來?別說程大老爺這個老人精了,就連自己都能讓她閉嘴,通判坐正身子。

  節推的面色有些發白,這程家娘子身邊怎么不是一個年長的仆婦呢?看著曹貴機敏如此,那身邊配的媽媽們也不會差啊,怎么,怎么來的是個黃毛丫頭啊?

  程大老爺面無表情,心里也沒有表情。

  有什么可表情的?這么個小丫頭,就算周家教的再好也只是個丫頭而已。

  他甚至不用開口了,這里的一切教給通判就行了。

  “你家娘子要告親長奪其嫁妝,可有此事?”李節推打起精神問道,但不管怎么說,眼尖的人也看得出他的氣勢不如先前,聲音里都有些有氣無力。

  “是。”半芹說道。

  “那你回去告訴你家娘子,有族有親,自去決斷,子告親長,又是為財帛之爭,綱常不容,莫要再胡鬧,否則先要治她大不敬罪!”通判沉聲喝道,抓起驚堂木,“退..”

  “大人,我家娘子不是為了財帛。”半芹抬起頭說道,“我家娘子告親長是想要為其母正名。”

  她說罷看向程大老爺。

  “大老爺說是為了我家娘子不被人欺,所以瞞下有嫁妝的事,但這樣我家娘子是不被人欺了,可是我家夫人呢?”

  夫人?

  在場的人都微微皺眉,這關那死去的夫人什么事?

  通判大人心中亦是閃過這個念頭,這個念頭讓他握著驚堂木的手停頓了片刻,喝斷趕出的話也遲了一刻。

  堂下小丫頭的聲音便繼續清脆又軟軟的回蕩。

  “….我家夫人早亡,不能享天倫之樂,給我家娘子留下的就只有這些嫁妝了…”

  半芹說著心中酸澀意濃。

  當時聽娘子說的時候,許是因為娘子的聲音平淡無波,也不覺得如何,而自己當時一心一字不錯的背下。也沒有別的感觸。

  此時站在堂上,看著兩班肅穆的衙役。高懸的明鏡匾額,身著官袍的官員,再看旁邊的跪著站著的人,她突然想到自己和娘子在并州道觀的悶悶為生,想到了得知老爺一家搬走而沒有告訴她們時的絕望恐慌。想到了那一夜的雷火交加,想到了一路上跋涉,想到了被趕去道觀那淫婦淫夫令人發寒的笑...

  一步一步的走過的路,滿滿的都是艱難,這些艱難一個人一輩子也遇不到幾個,但娘子卻都遇到了,一直的遇到,無窮無盡此起彼伏。

  為什么?為什么娘子要面對這些?

  如果有夫人在。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吧。

  “…雖未有教養,但卻也留物長伴…”

  如果夫人在的話,看到娘子好了,長得美人聰慧,該是多么的歡喜..

  “…如今卻要因為娘子嫁人而被瞞下,斷母女之情,辱夫人愛女之名,這才是有違倫常忤逆大罪…”

  半芹的眼淚一滴滴的落下。聲音也變得哽咽,但她努力的讓自己的話說的清晰。

  此時臺上的節推點點頭,這種悲情戲讓小丫頭來演是比年長的媽媽們效果要好一些。

  但是。也僅僅是好一些而已。

  他們這些人什么慘案冤案沒見過,要是斷案靠的是誰哭的慘那就早亂了,更何況今日的案子更不是靠訴說,而是靠關系。

  節推輕輕嘆口氣,眼角的余光看到旁邊的通判嘴角的冷笑。

  “所以,我家娘子不是在乎財帛多少。也不在乎夫人留下的多少嫁妝,她不是要爭搶那些財帛店鋪田莊金銀珠寶,她是要爭母名,爭她跟別人一樣,有母親疼,也為夫人爭,爭夫人愛女之名!這是她的母親堂堂正正給她的東西,沒有人能奪去,不管以什么之名!”

  堂下的半芹拔高聲音,流淚看向堂上的二位大人,跪行前兩步。

  “我家娘子一定要告,要爭,族中已經不公不平,我家娘子不信,所以一定要請官府明斷,哪怕官司打上上十年二十年,哪怕一輩子不嫁人,我家娘子也要打這場官司,也要大人斷清正名,決不讓夫人蒙受此等不白之名!”

  她說罷叩頭俯身在地。

  伴著話音落下,堂上節推的猛地坐正身子,而與此同時,一旁的通判也坐正了身子,臉上似有不可置信。

  程大老爺也聽清了這些話,不過神情倒沒有什么不可置信,反而不屑的哼了聲。

  “真是荒謬!胡攪蠻纏,這怎么就成了污辱她母親了?…..”他說道,一面看向堂上,眼神示意別再廢話了快點結案退堂。

  但當他看到堂上官員的神情時不由怔住了,話也戛然而止。

  通判大人怎么好像變了?

  程大老爺的視線掃過大堂,發現不止堂上的大人,在場所有的吏員衙役也都神情變了。

  出了什么事?

  程大老爺慢慢的凝神,方才的話,難道有什么不對?

  不,這些話沒有不對,簡直太對了!

  滿堂的官員與吏員衙役心里都在狂喊。

  相比與適才程大老爺的話讓他們覺得如雷滾過,此時這個軟軟小丫頭的聲音卻讓他們耳鳴轟轟。

  其實這小丫頭方才哭著說了那么多,他們并沒有聽進去,但最后這一段,他們卻都聽清了。

  不在乎財帛,不爭搶嫁妝,要爭的是名….

  一定要打官司,打一輩子!一輩子!

  說起來很少有爭家產的官司,一時因為人倫束縛,另一個原因則是錢。

  原本弟兄兩個爭一份家產,在衙門里走一圈的話,家產就要縮水一半還要多,官司哪有那么好打的,衙門好進不好出,尤其是這種不涉及人命的錢財官司,官員胥吏們更是肆無忌憚,上上下下誰都要咬一口。

  這種損己利人的事傻子才會干呢!所以很少真的有這種官司送上門。

  但現在真的有傻子送上門了!而且還是擺明了不要家產,只要清名的傻子!

  他們最喜歡這種愛名不愛利的官司了!

  這意味著什么?所有人都在一瞬間明白過來了!看向李節推的眼神不再是疑惑以及嘲諷。

  怪不得這木匠小兒連臉皮風度都不要了,赤膊上陣也要攬住這個官司!

  想想看吧,想想看他們方才看到的嫁妝單子吧!

  這金山銀山的扔在眼前,誰不赤膊上陣啊!這撈一把就足夠半輩子過活的金山銀山,誰還管他娘的對方是誰啊!

  什么江州大族,什么程家老爺,反正不是我們無事生非滋擾,而是你們自己送上門的,我們依律照章辦事,堂堂正正理直氣壯,誰怕誰!

  曹貴看著四周一瞬間都閃閃锃亮的眼,神情有些恍然也有些驚駭,自從投案而來的最后一絲疑惑擔憂終于消退,但卻也出乎了他的意料。

  怪不得娘子非要打這個官司,這個連周老爺都從來沒有敢打過的官司。

  因為這個娘子根本就沒打算贏這個官司。

  無欲則剛,不想贏,才不會怕輸。

  此時他才覺得當娘子隨手甩出一萬貫給人蓋房子是大方的念頭真是錯了。

  什么叫大方,將不止一個二個三個一萬貫的資產拱手送人才叫大方,試問這天下有幾個人敢這么做?別說做了,想都沒人想!

  因為沒人會舍得這些錢,只有自己不想要,才能讓別人也要不到。

  舍得一身剮誰人動不得?

  真狠啊!

  錢,就是用來糟踐的。

  曹管事的耳邊響起那女子淡淡的話。

  后堂里宋知府抬起腳的慢慢的放下來,要掀起門簾的手也收回來。

  怪不得,怪不得….

  這哪里是來打官司的,這是來散財的!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程大老爺面色鐵青的看著那側門邊收回去的一角衣袖,看著堂上通判慢慢的輕輕的放下驚堂木,看著四周冒著綠光的貪婪眼神,心底發寒。

  自己親自去拜見了知府大人,自己費心來到了大堂上,自己費心籌劃的適才說了那么多話,這么多費心,人家卻只用了一句話,一句話就讓他的這些費心土崩瓦解灰飛煙滅。

  從頭到尾,自己的所作所為就是為他人做嫁衣。

  這個案子本不該這么快就過審,打架斗毆拖個十天半個月的很常見,他怎么就迷了心竅催著知府快些升堂論斷了?

  不,不,不是他迷了心竅!而是被逼的!被那個傻兒逼的!

  被她逼著自己來到大堂,被她逼著自己拿出了嫁妝單子,被她逼著自己將家產擺到了眾人面前。

  財帛動人心!財帛殺人刀!

  如果沒有把這些家產擺出來的話,聽到這丫頭的話大家或許沒有太多的感觸,但現在不一樣了!

  大家心里都有了具體的形象的估算,不再是虛無飄渺的猜測。

  他自己把自己擺在了案上,裸的毫不掩飾的擺在這些豺狼面前,而那傻兒根本就不用費半點心思,她甚至連公堂都不用來。

  她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等他把一切都做好了,然后伸手做請。

  來,盛宴已備好,大家想不想食?

  好狠!好毒!

  程大老爺伸手指著躺下還俯身在地的小丫頭,還有一旁那個曹管事,還有那個瑟瑟發抖的二房仆婦,還有那堂上轉瞬翻臉不認人一副要接著把案子審下去的通判,還有那堂上側門躲著不出現的知府大人,還有那沒有出場,卻在背后引導了這一切的那個傻兒,周家….

  好狠!好毒!

  程大老爺張口要喊出這句話,卻最終喉頭一甜,一口血噴了出來。

  大堂上響起婦人的尖叫,所有人都看向他亂亂的詢問什么,程大老爺卻聽不到也看不清了,他捂著心口倒了下去。

  看著被人群圍住倒地人事不醒的程大老爺,曹貴抬起頭嘴邊一絲笑。

  又一個..

  他心里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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