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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問對

  公堂上因為兩個大人的意見截然不同而變得有些緊張。

  “李大人,那你的意思是他們這樣明搶家產倒是值得彰表的義行?”通判鐵青著臉,也不看堂下的原告被告了,而是看著李節推,言語里已經帶上了諷刺。

  早知道這個木匠小兒愛財,但骨子里的木匠秉性讓他一向做的中規中矩,拿中規中矩的好處,替人辦中規中矩的事,但今日竟然頗有些撕破臉不管不顧的偏袒了。

  周家給了多少好處啊?值得他膽敢冒被彈劾毀了仕途的危險硬要相助。

  “通判誤會了。”李節推說道,神情肅然,“何為搶?非己而占,才是搶,奪回自己的,那就不叫搶。”

  “大人明鑒!”曹貴在下立刻說道,“小的正是因為娘子的嫁妝被占,所以才不得已而為之。”

  “可有人證?”李節推立刻問道。

  驚堂木啪的一聲蓋過了曹貴答的一聲有。

  “子言父過,又是為了財帛之物,視為大逆不道,來啊。”通判大人站起身來,握著驚堂木,神情難掩憤怒,“丈二十,打出去!”

  兩班衙役齊聲呼喝,兇神惡煞的舉著水火棍就上前。

  林九等人幸災樂禍的看著曹貴幾人,側廳里程大老爺也松口氣。

  他雖然看不到,但通過聽也能想象到那個不要臉的節推幾乎要赤膊廝打逼搶的樣子,這是幾輩子沒見過錢啊。值得這樣?

  “慢著。”

  廳堂里又傳來節推尖利的聲音。

  “大人,你也說了子言父過,為了財帛之物視為大逆不道,如果不是如此呢?”

  通判看著節推,簡直要被氣死過去,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喊著木匠小兒木匠小兒。

  “這怎么不是?”他喝道。

  話一出口,他和里面的宋知府都同時心叫一聲不好。

  但已經晚了。

  “大人,我家娘子沒有言其父的罪過,而且財帛之物不得不爭。爭非是為了財帛,而是為了倫常。”被衙役按住的曹貴立刻說道,“我有證人,我有證人。”

  “傳證人!”李節推伸手抓過驚堂木,重重的一拍喊道。

  通判大人看著被奪走的驚堂木,氣的面色鐵青。

  這個李節推真是瘋了!

  管你說什么。到底是一家人相爭,反正扣上一個違背倫常的結論打回去又能如何!咱們且走著瞧!

  他一拂袖坐回去冷臉看著。

  證人?不是財帛之爭?倫常?搞什么?

  程大老爺皺眉向外走了幾步,看那邊屋子里被衙役帶出來一個婦人,頓時神情一怔,旋即大怒。

  竟然!

  “奴婢見過大人。”

  婦人進門跪下叩頭說道。

  “奴婢是程二夫人的仆婦,替二老爺和夫人前來。”

  有官身的二老爺自然不能上堂。女眷夫人也不會來,便由仆婦代替。

  “你要作證什么?”李節推問道。心里也松口氣。

  謝天謝地,真的有證人!

  “娘子不是告她的父親二老爺,其實也不是告誰。”仆婦低頭答道,雖然在家被教導過,但第一次上堂渾身還是顫抖,好在還能說出話,雖然結結巴巴。“是因為嫁妝,嫁妝….”

  “嫁妝如何?”李節推問道。

  “大老爺說娘子成親的時候不送嫁妝了。”仆婦說道。

  此言一出。滿堂的人都愕然。

  愕然的是不給嫁妝,更愕然的是二老爺竟然是指證大老爺!

  偏廳里程大老爺氣的渾身發抖,又遍體生寒。

  他知道二房對他心生不滿,這個他也不在乎,作為家長,總是不能做到人人滿意的,他要做的是維持整個家族的平衡,保證家族的榮耀和前程。

  他知道自己的這個弟弟不再是以前那個以大哥馬首是瞻的了,長的大了有了自己的私欲,這是人之本性,他也不以為怪也可以理解。

  他都知道的,但是他卻不知道,他的弟弟竟然會這樣對他!這私欲已經讓人瘋魔了嗎?

  程大老爺伸手扶住門框,面色慘白,心中激蕩,想大聲的怒罵又想放聲大哭。

  他知道他們去見這個傻兒了,他猜到他們會在背后說自己的壞話,說就說吧,打斷骨頭還連著筋,難道還怕被人說一說嗎?

  只是沒想到,他們竟然不是說說而已,而是拿著刀子狠狠的捅向自己。

  大堂里的人還在說什么他聽不清了,扶著門框只覺得雙耳嗡嗡。

  那周家給了他們什么好處,竟然能讓他們夫妻做出這種事來!

  瘋了瘋了!

  程大老爺攥起了拳頭,重重的砸在門框上,慘白的面色變的鐵青,眼前再次浮現孫觀主叩拜程嬌娘的影像,只不過這一次,孫觀主的身旁多了兩個人,二老爺和二夫人….

  邪祟惑人心么?那個傻兒…

  程大老爺打個機靈回過神,這都是程大夫人那無知婦人才會起的念頭!他怎么會想到這個!

  大堂里的問答似遠似近的傳入耳內。

  “…..不給嫁妝?嫁妝是程娘子的母親留下的?”

  “…..是,是程娘子的母親留下的..”

  “….大人明鑒,所以我家娘子并非是為了這些錢財,而是為了正名,她出嫁沒有嫁妝,豈不是讓世人嘲笑其沒有母親…”

  大堂里已經一掃最初的對持場面,通判大人已經不說話了,只是鐵青著臉坐著冷眼旁觀,作為斗毆案的受害者林九等人也沒人理會了,他們也目瞪口呆的看著,看著李節推和曹貴以及那個程家二房的仆婦言語問答。

  到底還是扯到嫁妝上了。

  內室里的宋知府亦是面色沉沉。

  他還是低估了李節推的決心。在自己以沉默表明態度,在通判如此嘲諷的情況下,他還是奮不顧身的達到目的。

  這木匠小兒瘋了!

  “她要嫁妝說是為了其母,那么,我們不給她嫁妝難道不是為了她母親嗎?”

  一個略有些沉悶的男聲從堂上傳來。

  還是要程大老爺親自出面了,那么他也不得不親自出面了。

  宋知府坐正身子,準備起身。

  看著走進大堂的程大老爺,李節推板著臉輕咳一聲。

  “來者何人,未經傳喚。怎能擅入大堂…”他說道。

  “李大人!”通判再也看不下去了,冷聲說道,“差不多就行了!”

  “規矩豈可廢?”李節推義正言辭說道。

  通判探身豎眉,程大老爺先開口了。

  “告大人。”他抬手略拱手施禮,神情肅然說道,“某程楠。得先祖蔭榮,熙平八年得封贈。”

  通判看了一眼李節推,伸手做請。

  “給程老爺座。”他說道。

  這也是規矩,李節推沒有再說話,也沒有在意通判和程大老爺看他毫不掩飾恨意的眼神。

  程大老爺在堂中坐在衙役送來的四足矮凳上。

  跪在地上的二夫人的仆婦更是不敢抬頭瑟瑟發抖。

  畢竟兄弟反目到公堂上,是程家立祖以來頭一次。

  程大老爺并沒有看這個仆婦。也沒有看堂上任何人。

  “我家這個嬌娘,想必大家都不陌生。”他說道。“生來癡傻,人事不能自理,請問這樣一個孩子,能嫁人嗎?”

  當然不能,因為沒人會娶。

  “程老爺,程小娘子如今已經好了。”曹貴說道。

  “好了?我們今日不說癡傻兒會不會痊愈,我今日就問一問。你們誰肯娶一個曾經癡傻的人?”程大老爺說道,目光掃過堂中諸人。“拍拍你們的心,想一想。”

  當然不會,那豈不是被人笑死,或者將來生下癡傻的孩子怎么辦。

  “大老爺,你這樣問就有些想當然了…”曹貴說道。

  “公堂之上非問不得答!”通判大人拍了驚堂木喝道,說完了還看了眼李節推,笑了笑,“規矩豈可廢?”

  李節推笑了笑沒有說話,不過這笑落在通判眼里就有些牽強了。

  活該!

  通判心里哼聲道,看向程大老爺。

  “程老爺請接著說,這嫁妝到底是何思量?”他問道。

  程大老爺卻沒有接著說,而是從袖中拿出一張文書。

  “請大人們過目。”他說道。

  這是什么?一個小吏忙過來接住捧給通判。

  通判打開,神情大變,似乎有些激動又有些驚訝。

  “這就是那程嬌娘母親的嫁妝單子。”程大老爺接著說道,“大人們請傳看一眼。”

  他說著又抬手示意其他人。

  “大家都看一眼。”

  大家都看?堂上的人不由面面相覷,不過人都有好奇,聽說程家很富,也聽說當年周家娘子嫁過來時陪嫁豐厚,不過確切的單子不可能被民眾看到,一時間不由人人探探脖子。

  通判大人還拿在手里看,似乎看進眼里都拔不出來,還是一旁的李節推伸手硬是要了過來,不過他沒有像通判大人那樣看的那樣認真,而只是掃了眼神情不變的遞給旁邊的吏員了。

  這木匠小兒竟然沒有失態,通判大人心里撇撇嘴,真能裝!

  但其他人可沒有節推大人這么能裝,隨著傳看,原本肅穆的大堂變得嘈雜起來,有低低的失態的驚嘆也有低低的議論,不管是驚嘆的還是沒有驚嘆的,他們的神情有一個共同處,那就是發亮的眼睛。

  看到金山銀山的那種發自本性的羨慕嫉妒,以及源自人私欲本性的貪婪。

  這一切都收入程大老爺的視線里,他面無表情。

  后堂里已經站到門邊的宋知府停下腳,聽著外邊的議論。

  “…好多錢…真是太有錢了…”

  “…這可是幾年前的..如今那些田莊和鋪子更值錢了…”

  “…一年最少最少五萬貫吧…”

  一年!五萬貫!

  宋知府的眼頓時也亮了,果然是很富啊。

  程大老爺開口說話了。

  “諸位,如果有這些嫁妝,你們肯娶一個傻兒嗎?”他問道,一面伸手又問一遍這個問題。

  拿著文書的小吏有些戀戀不舍的將嫁妝單子遞回來。

  此時此刻再聽到程大老爺問這句話,堂里的氣氛就完全變了。

  有了這些嫁妝?別說娶一個傻兒了,就是死人他們也愿意!

  當然沒有人真的當眾說出來。

  程大老爺也不以為意,笑了笑,將文書放進袖中。

  “財帛動人心啊。”他說道,“如果有這些陪嫁,我家的這個女兒根本就不缺人家,但是,他們是為了什么?是為了錢!”

  程大老爺猛地拔高聲音,讓因為這些錢的沖擊有些恍惚的人都驚了一下。

  “為了錢,可以娶我家的女兒,這也不為過,如今城中為了嫁女都備有厚嫁妝,但是,我家的這個女兒與常人不一樣啊。”他接著說道,從四足凳上站起來,在廳中走了幾步,目光掃過眾人,“她是個傻兒,是個病兒,她心智未開,自理不能,這樣的一個孩子,靠著這嫁妝被人求娶而去,請問,能對她有幾分真心!”

  堂中人紛紛移開視線。

  程大老爺吐出一口氣,自己笑了笑。

  “生養下這樣的孩子,是我們程家該有的,我們逃不開也甩不掉,但別人家呢?”他問道,看著堂中的人,“別人呢?無親無故,就靠著財帛接納了她,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們縱然能看護一時,難道還能看護一輩子嗎?財帛動人心,財帛也是殺人刀啊,你們說一說,我怎么能把嫁妝擺出來?怎么能對世人說要給她如此的陪嫁?那不是對她好,那是逼她去死!所以我們才不說不給陪嫁,我是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想找一個不為財帛所動真心求娶與她的人家嗎?”

  他說到這里,邁上前一步。

  “這有什么錯?”他拔高聲音喝道,“這有什么錯?這有什么錯?”

  堂中諸人只覺得震耳欲聾。

  對啊,這有什么錯呢?這沒錯啊。

  幼兒行走于鬧市沒有錯,但幼兒抱赤金行于鬧市,那就是錯,而且是親長的錯!

  看著堂中不由自主點頭的眾人,再看那邊曹貴等人微微發白的臉呆滯的眼,程大老爺心里重重的吐口氣。

  跟他斗!不白比你們年長幾歲!吃的鹽比你們吃的飯都多!年輕人,長長記性吧!

  但程大老爺的心中并沒有多么歡悅,贏了是贏了,但其實也是輸了,當他不得不邁步踏進來的那一刻,就輸了。

  堂堂的程家家長卻因為子侄后輩上了公堂,掩面大失啊,更不用說還不得不拿出嫁妝單子,財不外露是千古驗證的訓條啊。

  這一次將他們程家的身家暴露于外,不知道引來多少窺視!

  程大老爺咬牙暗恨,都是這個傻兒!還有這個二房!

  這一次他回去絕不輕饒他們!

  程大老爺眼中閃著恨意,抬頭看公堂上。

  “大人!某可是有錯?”他沉聲說道。

  通判和節推都回過神。

  “沒有。”通判說道,然后又點點頭,重申確定一般,“沒有。”

  他伸手拿起驚堂木喊著退堂就要拍下。

  “且慢。”曹貴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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