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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七章 悟道

大熊貓文學    拔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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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記得自己的一切,當然也包括真實的名字:他叫錦簇,曾是一大群妖族的首領,被稱為“飯王”,在他的帶領下,這群妖族挽救過許多同類,最后卻全體淪為魔種的奴隸,需要道統祖師的特赦,才能保住性命。

  錦簇羞于再回群妖之地面對從前的部屬,他轉身走進森林,不允許任何妖族跟隨,那時他并不確定自己要做什么,只是想獨自流浪一段時間。

  森林的北邊是群妖之地,南邊是人類的王國,錦簇一連幾天在林中毫無目的地游逛,渴飲林中泉水,餓食無名野果,甚至直接吃青草。

  第五天,他終于拋去心中的自責與羞愧,恢復錦尾馬的形態,在林中馳騁,與鹿群競跑,與虎狼搏斗,腦子里一無所想。

  他從不計數時日,因此不知過去了多少天,他突然倒在地上,又化成人形,緊緊靠在一棵樹上,不停地嘔吐,虛弱得站不起身,被他拋去的自責與羞愧以更加強大的姿態回來了,冷冷地俯視著他,一字不說,只憑目光就讓他抬不起頭。

  錦簇的衣裳全沒了,就這么赤條條地躺在樹下,林中的動物舔他的身體、昆蟲在他身上爬行、樹葉將他掩蓋,他都不動,直到頭頂響起一個人類的聲音,他才勉強抬眼望了一下。

  “你想給螞蟻當食物嗎?你的皮太硬了,它們咬了好幾天,也沒弄下一塊來。”

  錦簇透過擋在眼睛上的樹葉,看到一名形容枯槁的老人正沖他微笑,面容隱約有些眼熟,想了好一會,他吐出兩個字:“走開。”

  老人卻不識趣,“你既然不避蟲獸,為何要驅趕我呢?”

  因為你會說話,比最會制造雜音的飛蟲還要聒噪,錦簇懶得開口,于是收回目光。甚至不再去想這個人到底是誰。

  老人大概也覺得無趣,轉身走開,沒一會又回來了,拎來一截枯木樁。放在錦簇身邊,然后慢慢坐下,“我曾經強壯有力,為了一直強壯有力,我做過許多不該做的事情。結果衰老還是來了,而且是突然到的,一下子就將我擊敗,上一刻我還以為自己立于巔峰,下一刻我已垂垂老去,連自己的胳膊腿兒都難以駕馭。”

  老人長嘆一聲,抬頭仰望頭頂的樹冠,似乎在羨慕這樹的蓬勃生機。

  “我有過遠大的理想,以為自己能夠超脫世間的一切爭斗,彌合那些持續了十幾萬年的仇恨與殺戮。結果一道小小的法術就讓我迷失了方向,理想煙消云散,份量比不上一片樹葉。于是我加入爭斗,將仇恨當成武器,將殺戮當成手段,實踐了自己曾經鄙視過的一切丑行。”

  “但這有什么用呢?另一道法術又將我喚醒了,于是我明白,在我心里曾經存在過的不是理想,而是實現理想之后獲得的榮耀與地位,我渴望眾生的跪拜與崇敬。可我的實力不足,所以我就編造出一個理想,拒絕與強者比試力量,令自己處于不敗之地。當我終于獲得一點力量。我露出了真面目,迫不及待地加入到爭斗中去,搶占地盤、廣收門徒。”

  “可力量拋我而去,我又失去了爭斗的資格。我在想,這世上到底有沒有所謂的理想?它只是弱者的自我安慰嗎?照這樣說來,純樸只是沒有可爭之物、偉大只是沒有對手、高貴只是用墻壁和衛兵擋住了低賤、善良只是因為災難發生在別人身上…”

  錦簇慢慢抬起頭。拂去臉上的樹葉,驚訝地看著老人,以為這是自己的幻覺,因為老人的話幾乎與他這些天來的所思所想一模一樣。

  “我就這樣推論下去,為自己的一時軟弱和犯下的巨大錯誤尋找借口,我差點將自己說服了。”老人低下頭,看著地上的灰頭土臉。

  “難道不是這樣嗎?”錦簇忍不住開口,“眾生各按自己的力量與智慧行事,有的吃草,有的吃肉,有的殺戮,有的被殺,能飛的不會在地上走,能居人上的想方設法也要保住地位。這世上的確有人拋棄財富,卻因此獲得大批追隨者,獲得另一種力量,這不就是你曾經的理想嗎?也有人絕情棄欲,卻在壽命和法術上遠遠超出凡人,甚至不再將自己當成眾生之一。我擁有了某種力量,就擁有了它的本能,而我只不過是一個承載者,我什么也做不了,沒有對,也沒有錯,全是力量在通過我行事。難道不是這樣嗎?”

  錦簇太久沒有說話,每吐出一個字都感到血液在加速流動。

  “如果是這樣,你又為什么躺在這里呢?你的力量沒有全部消失,你不是腐肉,卻寧愿像腐肉一樣爛掉,力量的本能呢?為什么沒能繼續操縱你?”

  錦簇慢慢坐起,“因為…我覺得羞愧,沒能率領群妖取得勝利,反而將他們帶入絕境…不不,我的真實想法不是這樣,我覺得羞愧,是因為自己的力量太弱小,在強者面前不值一提,在他們面前我與腐肉無異,所以我躺在這里寧愿爛掉,我為自己而羞愧。”

  “所以力量曾經支配你,現在卻是你在支配力量,你用另一種方式打敗了力量給予你的本能:寧愿爛掉也不肯用剩余的力量為惡。”老人站起身,拎起枯木樁,“那么軟弱有時候也是很有用的,唯有軟弱能束縛力量,我以衰朽之軀得到平靜,你以腐肉之志壓倒力量,世間強者越攀越高,他們就是這個世界的力量,也是這個世界的瘋狂,只有弱者才能將他們拉下來一點,維持世界的平衡。瞧,我的理想竟然還在。”

  老人拎著木樁走開,經過幾棵樹之后消失不見。

  錦簇抬手摸了一下額頭,他真的在發熱,作為一名不算太弱的大妖,他居然生病了,“這都是我的幻覺嗎?”他輕聲自問,突然想起老人是誰了,“洪福天,你是洪福天,我聽過你講授古神教,后來你占據了斷流城。創立了洪修會你也被魔種控制過。”

  可錦簇從來沒見過衰老之后的洪福天,所以他分不清剛才見過的人是真是幻,眼前一切未變,枯木樁躺過的地方野草根根直立。好像從未受到過任何壓迫。

  錦簇恢復羞恥之心,采葉制衣,向著洪福天消失的方向走去,心里琢磨一個問題:如果弱者是對力量的束縛,那么究意該如何束縛呢?他天生妖力。此后修行過各類妖術和道法,受魔種操控期間還接觸過一些魔族法術,可是都不深入,加在一些也如同淺淺的池塘,一眼望到底,容不下大魚。

  他不停向前走,沒再看到洪福天的身影,事實上,他已經將洪福天忘掉,專心思考自己的問題。腳步卻沒有停,渴了、餓了,就隨手抓一點東西塞進嘴里,不管那是樹葉、果實,還是倒霉的昆蟲或蜥蜴。

  走過了三個黑夜、兩個白天,錦簇聽到一陣奇怪的吟唱聲,時而如急風驟雨,時而如泉水淙淙,滿是悲意,中間卻又夾雜著新生的喜悅。

  他循聲走去。在一片樹木稀疏的林地里看到一群婦女,四五十名,有老有少,圍著一座新堆成的墳繞圈慢行。一邊哭泣一邊歌唱,每個人輪流上前,從前人手里接過一只水罐,往墳邊澆一點水。

  她們的步伐就像是在跳舞,舒緩哀傷,卻又矜持典雅。與歌聲正相配,當最后一名女子也澆過水之后,她們換了一副模樣,紛紛從懷中取出各式各樣的酒壺、酒囊,互相傳遞著痛飲,從這時起,哭是大哭,笑是大笑,每個人都對心中的情緒毫無掩飾。

  鬧騰一會之后,婦女們搖搖晃晃地離林而去,只剩一個人又痛哭了一陣才起身追隨同伴。

  錦簇心中感到說不出的震撼,他見過無數死者,親手埋葬其中一些,卻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葬禮。

  他問一名從自己身邊經過的女子:“死者是誰?”

  女子看了一眼滿身樹葉和枝條的男子,沒有表現出特別的意外,好像認識他似的,“那是一個出生不久連名字都沒有的孩子,我們為他送葬,希望他的魂魄還來得及尋找一個新住處。”

  “墳前澆水是何意?”

  “我們埋下一把樹種子,如果種子能長出來,就說明孩子的魂魄有了歸宿,等到樹木長成再枯萎,魂魄還有機會再成為某位母親的孩子。”

  錦簇從來沒聽過這種說法,“這里是什么地方?你們…是人類還是妖族?”

  走在前面的婦女在呼喊,說話的女子匆匆離去,“這里是野林鎮,我們算是人類吧。”

  錦簇明白這些奇怪的女人從何而來了,她們就是傳言中的止步邦居民。

  最后一名女子,孩子的母親也走開了,臉上掛著淚水與微笑,她終于可以割舍早夭的嬰兒和心中的悲痛,繼續正常的生活了。

  錦簇走到墳前,看著那一小片被水澆過的土地,幾粒種子正在下面奮力生長吧,他想。

  他坐下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里,日落日升,此心不動,三天之后的清晨,他看到嫩芽鉆出地面,七天之后,嫩芽長到將近一尺長,當天夜里風雨大作,天亮的時候,嫩芽消失得無影無蹤,除了眼前的墳堆,錦簇找不到任何婦女們曾經存在過的跡象。

  她們也如幻象一般模糊,對陌生男子的出現毫不意外。

  錦簇站起身,感到一陣頭暈目眩,他沒去野林鎮,而是走出森林,一路迤邐來到人煙稠密之處,面對迎上來的眾人,他舉起枯瘦的手臂,說:“請聽我向你們講述弱者之道。”

  不久之后,他在斷流城被誤認為慕將軍,錦簇接受了這個稱呼,因為他們兩人長著一樣的容貌,他相信,延續一種信念比創造一種信念更容易一些。

  差不多三個月后,他在皇京附近的一座無名山谷里,準備以弱者之道接受第一次生死考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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