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棵雪松圍成一圈,樹冠在上空合攏,共同組成了一座簡陋的房間。
“需要光亮嗎?”慕行秋問。
“嗯…先看看高伏威的記憶,咱們不是要模仿嗎,需要什么都按記憶里的情形來。”楊清音感到一陣莫名的慌張,她不是第一次和男道士單獨相處,可之前的每一次她都是主導者,牢牢掌控著事態的走向,這回卻不知道“最后”會發生什么,她也在書籍中看到過男女情事,全當是笑話,甚至還有一點厭惡。
高伏威說得對,這種事還是得男人主動,楊清音如是想,慌張感稍減。
慕行秋也不是特別拿得準,他并非白紙般的傻小子,可是面對著楊清音,此前的些許經驗全都沒有用,但他手里有貯存記憶的寶珠,不至于無事可做。
兩人面對面站立,因為離得太近,所以都屏住了呼吸,然后是牽手,過了一會,楊清音覺得有些無聊,于是說:“可以了吧?”
慕行秋抬起另一只手,托著寶珠,“好了。”
為了觀看方便,慕行秋施法將記憶調出來,這是一團顏色極淺的煙霧,需要天目和法術相配合才能看到里面隱藏的場景,楊清音用的是道統法術,慕行秋則繼續用念心幻術。
煙霧散去,露出一座小小的花園,一名身著長裙的少女正坐在秋千上慢慢搖晃,看上去若有期待,同時又滿腹心事。
這是高伏威的記憶,所以他立刻就出現了,趴在墻頭上,沒有馬上跳到花園里,而是癡癡地看著那名少女。
此時的高伏威還很年輕。看樣子十七八歲,更瘦一些,穿著長袍。頭上的符箓冠才是一重。
時間大概是某個夏日的午后,蟬鳴一片。遠處隱約有叫賣聲傳來,花園里熏風無力,殘紅遍地,少女在秋千上面輕輕搖晃,少年在墻頭癡癡瞧望,很長時間里誰都不動,也不開口。
這樣的場景在慕行秋和楊清音看來實在過于枯燥,不明白這有什么可模仿的。
少女終于長長地嘆了口氣。高伏威的記憶不像道士那么精準,這一聲嘆息格外悠長,像是放慢了動作,將心中的苦悶、哀怨、失落、期望等諸多情緒一一釋放出來,慕行秋難以相信一個人的嘆息會有這么多層次。
這聲嘆息對高伏威顯然意義重大,因為他就在這一刻輕輕跳進花園,悄無聲息地走到少女身后數步,略顯緊張地低聲說:“宋小姐為何嘆息?”
少女跳下秋千,驚慌失措地轉身,臉一下子紅了。“你…你怎么來了?”
少年高伏威眼神炙熱,表明他跟少女一樣慌張,可他還是堅定地上前一步。“七日前得見小姐,我一直念念不忘,記得小姐當時說希望有一張蝴蝶符,我給你帶來了。”
高伏威從袖口里掏出紙符,不是一張,而是一摞。
少女吃了一驚,“我只是隨口一說…你當時說不會寫這種符來著。”
“當時不會,現在會了。蝴蝶符并不難學,用心就好。”
少女的臉更紅了。少年居然專門為她學寫一種符箓,這比他帶來的蝴蝶符更顯情意。
“我不會祭符。”少女的聲音細若游絲。
“很簡單的。只有那些高級符箓才需要祭符神印,蝴蝶符用不著。”高伏威走到少女身邊。手腕輕輕一抖,一串五彩斑斕的蝴蝶憑空出現在他面前,扇動翅膀圍繞兩人飛舞。
“蝴蝶符很貴吧。”少女既高興又有些不安。
“我是符箓師,這種東西多得是。”高伏威淡淡地說。
慕行秋看出他在吹牛,即使是王子辛幼陶,也不能拿符箓當廢紙玩,楊清音注意到的卻是另一件事:高伏威在悄悄地深呼吸,嗅聞空氣中少女的氣息。
接下來高伏威開始教少女如何祭符,兩人之間的距離漸漸消失,少女頭三次嘗試都失敗了,白白損失三張紙符,連一只蝴蝶也沒變出來,高伏威一點也不惱怒,反而陪著少女一塊傻笑。
當他手把手傳授祭符之術的時候,少女只是微微一躲就接受了。
她終于成功了,一串新蝴蝶飛起,這時她已經依偎在少年的懷里,舍不離開了,“符箓蝴蝶雖美,卻活不過落日之前,真是令人惋惜。”
“能博小姐一笑,蝴蝶便得永生。”
少女轉過身,卻沒有離開少年的懷抱,“你會和這蝴蝶一樣,悄然而來,翩然而去嗎?”
“我不是蝴蝶,我是小狗,守在小姐身邊,至死不離。”
高伏威在討好女人方面的天賦不比學習符箓差,花言巧語一句接一句,開始還有些生硬,慢慢就自然純熟起來,嘴里的話像山間的小溪一樣清新曲折。
少女聽得癡迷了,仰頭看著少年,當他吻下來的時候,全然忘了抗拒與躲避,直到前院傳來一聲叫喚,少女才如夢初醒,掙脫少年疾步而去,在花園門轉身嫣然一笑。
這一笑跟那聲嘆息一樣,在高伏威的記憶中被人為地變長、變清晰了,少女臉上閃耀著法術才能創造出來的奇異光芒。
佳人已去,少年在空園中駐足不動,看著仍在周圍飛舞的蝴蝶,好一會才歡笑著離開,面對高墻一躍而過…
記憶至此結束。
慕行秋和楊清音面面相覷,半天沒人開口。
“需要光亮。”楊清音一甩手,幾團火飄在了空中,樹木圍成的房間立刻亮如白晝,“還要秋千和蝴蝶嗎?”
“我想不用。”慕行秋說,感到一陣輕微的窒息,好像空氣突然不夠用了,要不就是胸里壓了一塊石頭,他直覺到那段記憶里的環境并不重要,無需模仿。
“那接下來咱們怎么辦?”楊清音又感到那種熟悉的慌張,似乎有一件大事即將發生。或者永遠也不會發生。
“我想…”慕行秋收起寶珠,伸出雙手,繞過楊清音的雙肩。在她的背上交叉,盡量留出一些空隙。這和高伏威的姿勢不太一樣,可他只能做到這一步。
楊清音的身體一下子僵硬得跟石頭一樣,慕行秋甚至懷疑她會對著自己的胸膛發出一記大火球。
可她沒有,身體慢慢變得柔軟,然后向他傾斜,一寸一寸地靠近,終于,她的臉枕在了他的胸膛上。帶來一股溫熱,逐漸融入他的心里。
慕行秋的手臂也在緩緩用力,將她抱得更緊一些。
“咱們做得對吧?”楊清音問。
“你…也應該抱住我。”慕行秋發現自己的聲音莫名其妙地變得有些沙啞,少年高伏威可沒有這種情況。
楊清音猶豫了一會才抬起雙臂,手掌停在慕行秋的后背上,沒有合攏,而是一上一下,過了一會她開始輕輕地摩挲。
這是高伏威的記憶中沒有的動作,楊清音的手比臉頰稍涼一些,可是當它們移動的時候。慕行秋覺得非常舒服。
兩人互相擁抱了一會,慕行秋覺得可以吻她了,就像高伏威對少女做的那樣。這就算是最后一步了,至于過后要不要相視一笑,他還在考慮。
可楊清音枕在胸膛上,他沒辦法低頭,只能嗅到淡淡的發香,道士們修行到一定程度之后不惹塵埃,身體能夠自潔,所以不用特意梳洗打扮,也不用涂抹胭脂。一切氣味都是天然產生。
慕行秋喜歡這種味道,覺得可以一直嗅下去。所以沒有刻意去親吻她。
香味進入他的鼻子里,在腦間縈繞。他突然想起少年高伏威用符箓變化出來的蝴蝶,沒錯,香味就像蝴蝶,色彩復雜卻很明快,翅膀在動,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我還留著你給我的禮物?”楊清音開口了,聲音有點怪,顯得很溫柔,還有一點發顫,好像在透露一件重大的秘密。
“禮物?”慕行秋想不起自己曾經送給楊清音什么禮物。
“皇京五彩緞、江南千雪瓷、浮海城凝脂,前兩樣在龐山被毀掉了,只剩一盒凝脂,我一直收藏著。”
慕行秋想起來了,這些東西都是兩人在龐山致用所第一次見面時楊清音索要的“禮物”,他通過辛幼陶從公主那里弄到的。
“那也不是…”
“噓,能為我施展幻術嗎?”
“那一種?”
“不要什么務虛務實的幻術,就要…好看一些的幻境。”
慕行秋明白了,幻境其實更容易制造,而且瞞不過天目,但此時此刻并非斗法,他問:“你想要什么樣的幻境?”
“都行。”
慕行秋的想象力反而不夠用了,嘗試了一會,他干脆放棄想象,正如高伏威所說,他可以稍稍地隨心所欲一下,不去想自己要什么,而是讓幻術在腦海中自己尋找幻境的材料。
四周的雪松發生了變化,先是抽出枝條生長嫩葉,很快就綠意盎然,卻不再是松樹的模樣,倒有幾分像是望山的星云樹,然后幻境繼續變化,地面上涌現出更多更絢麗的花草樹木,花朵和葉子離開枝頭,搖身成為美麗的飛蟲。
楊清音根本沒有抬頭觀看美景,好像連眼睛都閉上了,可她的身體變得更柔軟,幾乎要融進他的身體里。
幻術在慕行秋的記憶里搜尋材料,景象變換得越來越快,突然間,在慕行秋意識到之前,整個場景發生了巨大變化,花草樹木全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迅速升起并朝各個方向延伸的城墻。
起風了,互相擁抱的兩人站在一座破舊的城樓上面,腳下的磚塊搖搖欲墜。
楊清音眼開眼睛,驚訝地看著這不合時宜的幻境,突然明白了什么。
慕行秋已經明白了。
從遙遠的過去射來的一支箭穿透了他那顆正在蓬蓬跳動的心臟。
這是斷流城,這是那座無人看守的城樓,就是在這個地方,慕行秋第一次緊緊擁抱了芳芳。
幻境崩塌,風聲遠去,慕行秋推開楊清音,臉部因為突如其來的悲傷而扭曲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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