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和大姐的隔閡一直是章程心中的痛,所以早上一醒來,便下意識地利用先知先覺這一優勢避免家庭悲劇重演。
直到走出交通賓館,送走丁叔叔,章程才發現這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實。
醒來之前還在京城緊張的組織投標,醒來之后卻莫名其妙地回到少年時代,這種匪夷所思的事不管發生在誰身上,誰一時半會間都沒法接受。
可視覺、觸覺、嗅覺、聽覺一切正常,鐵一般的現實擺在這里,想不接受都不行。
好在前世也沒什么好留念的,公司沒了可以重頭再來,有先知先覺的優勢,未來的事業只會比之前更成功。作為一個婚姻的失敗者,也沒什么家庭方面的牽掛。
此一時彼一時,看著聳立在馬路對面的供電局大樓,章程豪情萬丈,緊攥著拳頭暗道:電網、電廠、電站我來了!十年,最多十年,到時候看誰求誰?
德國東門子、美國CE、荷蘭NBB…不管哪家都是有著百年以上歷史的巨無霸,想跟它們一較高低,光憑先知先覺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最尖端的技術和最雄厚的財力。
想到無論技術還是資金,都有一個積累的過程,章程油然而生起一股強烈的緊迫感。時不待我,必須在它們一股腦涌進來之前,建立一套從發電、輸電、配電,從特高壓到低壓的產業鏈,并打出品牌,占領市場,也只這樣才能在未來的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
愿望是美好的,現實是殘酷的,怎么才能掘到第一桶金,成了迫在眉睫的問題。
大姐夫劉思偉那兩萬塊錢,的確能干很多事。
但章程更喜歡白手起家,不愿意將來人們談及自己的創業史時把大姐的婚姻牽扯進去。也正因為如此,送走丁愛國后便開始滿街溜達,在第一百貨大樓呆了近半個小時,去機電公司轉一圈,糖煙酒公司、副食品公司…連剛蓋起來方便農民進城賣菜的農貿市場都沒錯過,在熟悉這個“新環境”的同時尋找商機。
早飯沒吃,午飯沒顧上吃,直到餓得前胸貼后背,章程才拖著疲倦的身軀邁進家門。
正屋里擠滿人,遠遠就聽見鄰居張嬸的大嗓門。毫無疑問,大姐章慧在自己前面回來了,不然不會有這么多人看熱鬧。
“三兒,你死哪兒去了,大姐回來了,還不快進來。”
真是個愛顯擺的丫頭,章琳早上穿的花布棉襖早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時髦的呢子大衣。見章程上下打量著自己,還一個勁臭美地追問道:“怎么樣,好不好看,姐穿著合不合身?”
章程笑了笑,打趣道:“好看,跟仙女似得。”
街坊鄰居們一陣哄笑,張嬸更是不無羨慕地夸道:“秀蘭,還是你家小慧有出息,不像我家二丫,沒享到她一點福不算,都嫁出去了還惦記著我們單位發的那點年貨。”
“是啊,小慧又漂亮又能賺錢,誰家能娶到她這樣的兒媳婦誰家就有福啰。”
吳秀蘭笑得合不攏嘴,一邊給眾人分發女兒從深圳帶回的糖果,一邊說道:“那還得請張嬸、劉嬸幫著留意,說起來小慧也老大不小了,她的事早定下來我早安心。”
在知根知底的弟弟面前,章慧尷尬不已,連忙翻出一雙耐克鞋,催促道:“三兒,你試試合不合適,姐怕買小了,就挑了個三十九的,今年嫌大就留著明年穿。”
章程接過運動鞋,嘿嘿笑道:“合適,合適,只要是姐買的,我都合適。”
母親狠瞪了他一眼,埋怨道:“你呀,就知道玩,大姐回來了都不知道,年貨也不去拿,真不知道一天到晚都在干什么。”
“這不是有事嘛,”章程做了個鬼臉,諂笑道:“媽,你放心,我這就去管張爺爺借三輪車去拉,天黑前保準給您拉回來。”
章琳插進來,氣呼呼地說:“不用了,我同學她爸爸早幫咱送回來了,害得我又欠人家一人情。”
平心而論,兒子平時還是挺懂事的,吳秀蘭并不認為章程真貪玩,再加上大閨女好不容易才回來一趟,家里又有這么多看熱鬧的街坊鄰居,沒再追問他到底干什么去了,而是指著院子里用石棉瓦搭的廚房說道:“還沒吃飯吧,爐子上給你溫著呢,先去吃飯,吃完飯幫你姐收拾屋子。”
全家團圓,其樂融融,在奶奶的強烈要求下,晚飯前三姐弟還給爺爺章桂山和父親章援朝上了兩注香。
章琳正值高三,明年要參加高考,市二中為了能考個好成績,規定高三年級到臘月二十五才放假,飯碗一放便穿著新衣服匆匆忙忙去學校上晚自習。母親明天要上班,跟大閨女說了一會兒話也早早洗了睡了。
今天剛回來,章慧自然不能去交通賓館,見奶奶和母親都睡著了,才低聲問:“三兒,跟姐說實話,你怎么知道我跟阿偉的事的?”
章程半坐起來,擁著被子若無其事地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以為咱南濱就你一個在特區打工?不過你放心,我那朋友嘴很嚴,不會亂嚼舌頭的。”
章慧又問道:“既然就你和你同學知道,那為什么把丁叔牽扯進來?”
“別好心錯當驢肝肺,我這還不是為你們好。”
章程給了她個白眼,沒好氣地解釋道:“都說戀愛中的人智商為零,你們光想著結婚,可有沒有想過結婚之后怎么辦?我打聽過了,全中國一天才75個赴港名額,這里面包括定居香港的父母年老體弱,須由內地子女前往照料的;包括內地無依無靠兒童,須投靠在香港父母的;包括內地無依靠的老人須投靠在香港子女的…總之,這年頭定居香港比移民美國都難!
這還是在手續齊備的情況下,現在的風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沒人幫忙就算把腿跑斷也不一定能辦下來,所以必須未雨綢繆。畢竟你不為自己著想,也要為將來的孩子著想,咱家一沒權二沒勢,不求丁叔幫忙還能求誰?”
想到特區公安局出入境管理處門口總是排著長隊,章慧深以為然:“這倒也是,三兒,你真是我的好弟弟。”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到底是自己的親弟弟,章慧心里甜滋滋的,想了想之后莞爾一笑道:“三兒,沒想到兩年沒見,你變化這么大。說話做事,滴水不漏,哪像才十五歲的人啊?”
章程輕嘆了一口氣,不無感慨地說道:“十五歲怎么了,十五歲咱爸都去當兵了。”
說到這里,章慧似乎想起了什么,從包里又翻出那個裝錢的信封:“三兒,聽姐一句勸,千萬別輟學。有姐和你姐夫在,錢不是問題。”
“姐,這個錢我不會收,咱媽也不會收,你就別再拿出來了。”章程頓了頓,信心十足地接著說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說句不謙虛的話,十萬八萬對你弟而言還真不是什么事,你等著看…明年回來過年時咱家會是什么樣。”
這個家全部家當加起來也不值兩千,還十萬八萬呢!
章慧哪里肯相信,故作生氣地說:“三兒,我看你還是瞧不起你姐,對…阿偉年紀是大點,可我們是真心相愛,我不是圖他的錢,而且在香港人中他也不算是有錢的。”
“姐,我真不是瞧不起你,而是想通過自己的雙手勤勞致富。”
不管怎么說怎么勸,這筆彩禮錢章程硬是不收。令章慧倍感無奈的是,這筆錢除了給他之外還不能給別人,否則沒法解釋這錢的來源。看著弟弟那副堅決的樣子,章慧靈機一動,又從包里翻出一疊鈔票:“這三千塊外匯券,本打算給家里買臺彩電,可想到曉琳馬上要高考,買了反而壞事,干脆放你這兒。”
這可是好東西,有錢都換不到,三千外匯券在特區能換四千人民幣,在南濱最起碼能換四千五以上。
章程也意識到再堅持下去不行,干脆大大方方地接過來,呵呵笑道:“既然這樣,那我就先收下,等將來去香港時再給你置辦一份豐厚的嫁妝。”
嫁給香港人都不一定能去香港,你個小毛孩居然還想去香港給自己置辦嫁妝,章慧樂了,吃吃笑道:“好,不愧是我的好弟弟,就是有志氣,那姐等著你的嫁妝,沒嫁妝就算單程證辦下來我都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