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告訴崔琰,他昨日命老婆金鄉公主去探望同父異母的姐姐山陽公主,順便打探是勛的狀況——“是令公疾疫雖除,而尚不起,且體弊,唯頭頸及右腕可動,自以為去日無多矣,乃召是無咎、諸葛孔明等囑托后事。吾料即便得瘳,亦難還領政事,秘書盍乘此良機,更變其政耶?”
趁著是勛病,咱就改他政,這個機會可不能錯失啊。
申宗表示還當謹慎從事——“既云去日無多,盍待其死,再變政耶?”是勛是就此掛了,還是從此癱瘓不起,總歸這倆仨月就能見著結果,咱們又何必心急呢?
何晏抗聲道:“天下人苦其政久矣,今秘書既得用事,若不能撥亂反正,逮諸葛孔明等列位宰相,恐事難成!”是勛前日向皇帝推薦了諸葛亮,而諸葛亮距離相位也不過數步之遙耳,說不定是勛在臨死前就會想辦法把他拱進中書去,到時候咱們再搞改革的阻力肯定就大啦。
而且是勛在位的時候,壓制著各方士人不敢發聲,趁著他重病的機會,各種不穩的跡象可全都冒出了頭來——“秘書當傾聽民聲,皆云是政當變也。”最近士人當中的呼聲可是一浪高過一浪,反對是勛重商輕農以及抑壓世族而傾向寒門的政策,都覺得天下既定,這些政策需要變上一變了。您若是不能順應大勢而行,要是被楊修、陳群等人搶了先,恐怕會逐漸失去皇帝的寵信啊。
崔琰沉吟良久,最終還是說:“當變何政,如何變耶?卿等可具文奏上。”
何晏等人自去草擬計劃不提,且說第二日一早,曹髦按例晨昏定省,去拜謁太皇太后卞氏,卞氏說了:“吾本不當插手國事,然聞陛下欲出夏侯子高,然否?”曹髦說是的。我打算派夏侯充去東北指揮打仗,詔已下至中書,尚未通過。
卞氏說這可不行——“柱國臥病久矣,恐有不諱。則嫡長安可出京耶?”夏侯惇不定哪天就掛了,這當口你把他嫡長子派出京去,這有違人情啊。“我朝名將多矣,何必子高?”夏侯充其實沒有什么武名,讓他以勛戚之重拱衛京師正好。派他出去打仗,你就真能放心?
曹髦無可奈何,只得從命,最終決定派羽林將軍曹休都督平、鮮兵馬,詔下中書,即日通過。
這邊曹休才剛離京,崔琰就拿著何晏等人擬定的計劃書來見曹髦。曹髦展開來一瞧,計劃書的主要內容為:
一,將山林池澤重新收歸國有甚至皇家所有,原占據者若為單家。則直接沒收,若為世族,則暫準繼續經營,但要將獲利的四成輸入官庫或者內帑。
二,課商賈以重稅,從而避免農人往操“末業”;各地工坊亦同此例,工人有技術的編為匠戶,世代都不準轉業,無技術的勒令限期還農。
三,結束鄭學尤其是“是學”的官方地位。允許百家爭鳴,舉凡鄭學別流、別家之學,甚至今文派,全都可以在太學授課。教育官宦子弟。沙汰太學生,學習成績不佳或者出身商賈、工匠者,一律清退。
四,此前規定身份制度,使御史巡行各州郡,多有寬縱。今當命秘書、門下吏出刺,從司隸開始,逐一清查逾制者,并督查對前兩條政策的執行情況。
崔琰新政的目的,主要是兩點:一是輕工商而重農事,恢復千余年來農業為本的社會模式;二是扶持經學世家,把那些寒門地主和工商新貴從統治階層中清除出去,以保證政權的純潔性。至于派秘書、門下屬吏出刺,則為了督導新政的執行,同時插手御史臺的監察權,也給親信們一個歷練和立功的機會。
對于崔琰的政治傾向,曹髦多受其教,基本上是贊同的,但是不是應當那么快就出臺新政,“撥亂反正”,他還拿不定主意,于是詢問楊修。楊修也認為該當謹慎從事才好,對此崔琰回答說:“是令公重工商,不過以此籠絡功臣勛戚耳,若久為之,則彼等勢重,陛下必權輕,且士大夫側目,將日以離心矣…”其實他所謂的“士大夫”,只是指經學世家,至于那些單家寒門出身的——我理你呢!
“今令公勢將不起,柱國亦病,護國在蜀,敢非議新政者,唯輔國耳…”至于曹德,本能地忽略了——“然輔國貪婪,人望亦輕,必無以撓也。但使中書議成,即可變政,無使延挨,使國家深受其害。是吾等為陛下鋪陳道路,他日親政,乃可坐觀天下大治矣!”
崔季珪巧舌如簧,最終還是說服了曹髦,于是詔下中書,并且曹髦按例再次前往聽政,去給崔琰他們撐腰。此時朝中七相,鄭渾、桓階竭力反對,鐘繇、鮑勛執中,陳群則站在崔、楊一邊,于是最后的結果,一、二兩條勉強通過。至于第三條,結束鄭學的官學地位,除崔、楊外,卻只有鮑勛投了棄權票,余四相全都反對。第四條使秘書、門下出刺,桓階、陳群全都大加撻伐——“此御史之事,內廷無得逾權!”
崔琰分辯說:“此非秘書、門下欲取御史之權也,陛下欲聞民聲,故命使出巡耳。”皇帝想派幾個人下去體察民情,了解政策的執行情況,這一點兒都不過分吧。最終在曹髦的支持下,決定由皇帝親自委派包括中書、秘書、門下、御史四個部門的多名官吏出刺。
而既然委任權落到了皇帝手中,那也跟被崔琰、楊修等人所掌控沒啥兩樣啦。派出去的人包括秘書的申宗申仕謹、曲文曲墨封,門下的郝旭郝文君、孫琳孫宗昭、文履文子坦,中書的丁斐丁文侯、李休李子朗,以及御史田毅田仁卿等,總共一十三人,先分郡按查司隸和兗州。
詔書一下,曹洪當場就怒了——我此前為是勛所勸,放棄了很多田產,把資金全都投入工商業,如今皇家說要收回山林池澤,好吧此亦歷代傳統,就算要繳四成稅,我也咬著牙認了,但你對于工商業也課重稅,還要我把工坊中沒什么技術,純體力工作的小工全都遣返務農?這是一定要我破產是吧?是可忍孰不可忍?!
曹子廉使門客串聯權貴,連上三道奏章,請皇帝收回成命,曹髦理都不理。最終曹洪便在朝會上發難,并且指著崔琰的鼻子大罵:“汝等擅改先帝之政,與民爭利,實今世之桑弘羊也!”眾人皆驚,心說曹輔國竟然知道桑弘羊,了不起啊,學問見長哪!
崔琰反駁道:“輔國慎言,安可以賈豎以比崔某?”桑弘羊為漢武帝革新政治,管理財政,好處是充實國庫,有力地支持了對匈奴的戰爭,壞處是涸澤而漁,壓榨工商的同時也毀壞農事,功過自不易評。但讓崔琰最受不了的是,那桑弘羊出身商賈之家,你怎么能拿他來比我這正牌的士大夫呢?!
二人唇槍舌劍,當廷辯論。崔琰論口才即便比不上是勛,亦當世矯矯者也,而曹洪事先準備好的種種理由,全都是門客們教他的,很難臨場發揮,深入闡述——他總不能明言,皇帝你這么做是會讓我破產的,要么你掏錢補償我——所以很快就敗下陣來,被噎得啞口無言。曹洪氣急了,竟然抄起笏板,直擊崔琰之首,幸虧夏侯尚見勢不妙,趕緊從后面抱住了他,只把崔季珪的梁冠打落在地,否則以曹洪的力氣,崔琰可能當場就頭顱崩裂,腦漿子灑一地啦…
曹髦勃然大怒,即命將曹洪逮捕下獄,御史論處。曹洪在牢里還不依不饒,甚至接見門客、故吏,要他們嚴守山林、工坊,不可放御史和出刺使進入——“吾寧死,不可使子孫無貲財也!”
御史上奏,說輔國曹洪殿上失儀,混亂秩序,襲擊大臣,但念其舊功,應當罰金。曹髦心說他都差點兒把崔琰給打死了,怎么能夠如此寬松放過?直接就給駁了,要御史再議。
曹洪子曹馥、曹震等到處求爺爺、告奶奶,找人幫老爹說情。病榻上的夏侯惇指點他們,要想救子廉,除非太皇太后出馬。所以最終他們求到了山陽公主頭上——那是太皇太后卞氏親生之女啊,卞氏所生曹植、曹彰、曹熊等皆死,光剩下一個曹丕,此前差點兒卷入謀逆大案,哪兒還敢摻和這類事兒啊,那就只剩下山陽公主可以幫忙遞話啦。
果然通過山陽公主的求情,卞氏出馬了,對曹髦說:“陛下必欲殺子廉耶?須知梁、沛之間,非子廉無有今日!”曹髦還挺委屈,說我怎么可能屠戮先帝所留重臣呢?我只想給他一個教訓罷了,但你瞧,曹洪他本人不依不饒的…他要是肯贊同新政,并且向崔琰道歉,我馬上就能放他出來。
卞氏說曹洪位至輔國,國家上公,崔琰只是亞相而已,他怎么可能拉下臉來向崔琰道歉啊——“崔季珪若能服其心,如藺相如服廉頗,子廉必負荊請罪。然今勢不可為也,若久囚禁,必寒功臣之心。”即以太皇太后命傳旨,使寬放曹洪,命其歸家,閉門反省——你別再出來惹事兒了,希望時間可以消除你和崔琰之間的嫌隙吧。
曹洪這個氣恨啊,回到家里整天拍桌子摔碗,咒罵道:“何宏輔之病耶?昔不肯治崔某,乃使小人得志,此皆宏輔之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