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艾、石苞二人受是勛之命,領歷年所擄高句麗人在遼東、玄菟二郡內屯田,練得精兵不下五千。去歲高句麗王位宮來擾,遼東太守董蒙率師與鄧、石相合,御之于候城,位宮戰不能勝,被迫主動退兵。回國之后,他越想越是氣惱:“魏人易敵,反賊難當,吾今非敗于魏人也,乃敗于反賊!”
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董蒙本人不通軍事,所率魏卒只是坐鎮后方,督押糧秣而已,真正頂在前線的都是鄧艾、石苞所率的高句麗族屯兵,那些高句麗人不但對他們的故主毫無敬畏之心,反倒仇深似海,武器雖然不甚精良,作戰卻極其勇猛,這才使得位宮鎩羽而歸。
從來二鬼子比外族人屠戮自家同胞更為兇殘,此后數千年的歷史當中,相關事例不勝枚舉。這主要原因,便是偽軍深恐不受新主信任,因此絞盡腦汁要與自家的舊國、舊主相切割,故而刃向同胞,絕不心軟。當然啦,一般情況下這樣的偽軍隊伍雖然心狠手黑,戰斗力卻未必能有多強,但鄧、石等人所統御的高句麗屯兵卻又不同,因其多為貧民、奴婢,是勛趁機祭起了“階級斗爭”的法寶,刻意煽動他們和高句麗地主、貴族之間的仇恨,因此戰斗精神極其頑強。
再說了,鄧、石等許諾說,但得伐滅高句麗,即使彼等返鄉,而且人人都有地分,胡蘿卜吊在眼前,更加增強了動力。因此這些高句麗屯兵戰意高昂,再加屯兵以兵法部勒,組織性亦強,鄧艾已隱現名將之姿,指揮又得法,遂能以寡敵眾,擊退位宮。
位宮返國后越想越是羞惱,便在國中大搜,大捕屯兵們的眷屬甚至親朋。此舉自然引發了大規模的恐慌和怨恨。眾人都道:“今為魏人御主上者,非自奔也,昔為魏人所擄者耳,主上不能救之。而反罪及妻孥,豈人君所當為耶?!”沛者得來苦苦勸諫,反為位宮褫奪其位。國內以東各村寨的高句麗百姓乃多因此而主動逃入魏境,日竟不下數百。鄧士載正是見此情景,覺得良機不可錯失。才通過董蒙、夏侯蘭等人上奏,請求往征高句麗的。
然而當時正逢關東諸王亂起,朝廷無力支援,乃警誡遼東諸將,使不許妄開邊釁。等到關東亂平,是勛寫信向鄧艾征詢遠征的勝算,鄧艾回書侃侃而談,其對局勢分析之精到,所擬計劃之細致,都使是勛拍案稱絕。于是徹底放權。即命董蒙負責后勤,魏延協助運補,把軍事總責都交到了鄧艾手上。
當年秋末,鄧艾率五千高句麗屯兵及五千魏兵,翻越千山山脈,浩浩蕩蕩殺入了高句麗境內,所到之處,勢若破竹。
魏軍之所以進展如此神速,亦多得馬幼常之助也。當日馬謖說降甘寧,即押其前赴洛陽。是勛見之大喜。他對這小年輕從來都沒有什么惡感,原本歷史上雖然栽了一個極大的跟頭,但在是勛看來,實乃孔明之過——人各有其長也。馬謖根本就不是一個領兵打仗的料,偏要讓他從事他不擅長的工作,外行領導內行,吃敗仗那是很正常的事情。于是著意籠絡,而馬謖也正想通過是勛來打開自己的上升途徑,二人自然一拍即合。情密幾如父子。
此番攻伐高句麗,是勛也把馬謖派去了,任為鄧艾的參謀。不過是勛單寫密信給鄧艾,說:“馬幼常才器過人,好論軍計,然實帷幄之士,非臨陣之將也。若用其謀,必可致勝,若用將兵,喪敗可期。”士載你可得多留一個心眼兒啊,別蹈孔明的覆…后車之轍。
馬謖給鄧艾出的主意,還是他那句老話:“夫用兵之道,攻心為上,攻城為下,心戰為上,兵戰為下…”理論如此,那么具體應當怎么執行呢?是勛亦有秘計相授,那就是六個字:“打土豪,分田地。”
其實支撐古代中國,進而影響王朝興替的,并非慣常認為的縉紳階層,而是自耕農。當一個王朝初興之際,往往自耕農數量極其龐大,所占比率最高,是國家賦稅和兵源的最主要基礎。若待王朝后期,土地兼并勢不可擋,自耕農數量越來越少,則必然導致賦稅、兵源無著,地方勢力日益強大且勢凌中央,那就距離滅亡不遠啦。
高句麗就目前的社會狀況而言,還徘徊在奴隸制和封建制的邊緣,地方豪族勢力龐大,所占土地、山林和擁有的奴婢、佃農數量遠遠超過自耕農。故此是勛授意,大軍所到之處,要大力打擊豪強,解放奴婢,并以所奪土地分賞之。若在中原地區搞這一套,必然引起整個地主階級的頑強反抗,恐怕寸步難行,但在高句麗境內么——俺們作為“侵略軍”,沒把汝等附逆的豪強殺光就夠仁慈了,還想保留自家土地和奴婢?焉有是理?!想當帶路黨?老子手下就有五千帶路黨,還在乎少你一個?
于是分到土地的高句麗屯兵更加氣勢如虹,分到土地的奴婢和貧農也紛紛加入到“王師”中來,魏軍數量日益龐大,各方殺其豪強、長吏應和者亦層出不窮。在此種背景下,位宮盡搜領內,率三萬大軍逆之于紇升骨城外,竟然稍觸即潰,敗軍投入沸流水而死者不下千人,降者亦近萬數。鄧艾銜尾而追,輕輕松松地便殺入了國內城,并將丸都山城團團包圍起來。
捷報傳至洛陽,曹髦大喜,即與崔琰、楊修等人商議,欲待加封鄧、石二人將軍號以酬賞之。崔、楊對視一眼,提醒曹髦說:“鄧艾、石苞將建滅國之功,實應褒賞,然彼等是令公舊客耳,何可驟然而列將軍…”
其實崔、楊二人并不是因為擔心提拔鄧、石,會使是家的勢力繼續膨脹,才特意請曹髦收回成命的——就算有這心思,也不敢當面直陳啊。關鍵鄧艾、石苞出身都太低啦,原不過小小屯吏而已,往祖上論,大概沒人做過官——就算夏侯氏,那還能扛未知真假的老祖宗夏侯嬰出來說事兒呢,鄧家有誰?鄧禹、鄧騭,跟你有關系嗎?石家又有誰?石奮還是石顯?
是勛所薦之將,他們只看重一個郭淮郭伯濟,因為郭氏是太原名門出身,其父、叔皆累官二千石,他本人再努努力,位列公卿亦不可怪也。魏延魏文昇出身就比較低了,若非是勛所薦,魯肅、太史慈照拂,哪有資格獲將軍號?只是亂世之中,唯力為視,因功而升,咱們如今也不好說什么——魯肅、太史慈的出身難道就高嗎?可如今已是太平時節,若驟使寒門武夫直登顯位,實非士大夫之福也。
所以二人建議,不但不可給鄧、石加授將軍號,還必須另遣一大將前往,去摘那最后的勝利果實。楊修隨即便推薦了中護軍夏侯充。
夏侯充乃柱國夏侯惇長子,是勛掌權時命其為中護軍,跟兒子中領軍是復一起掌握軍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楊修追隨曹操多年,在政治方面沒有崔琰那么天真,他總覺得若不能抓一部分兵權到手里,就無法與是勛所代表的功臣集團相拮抗,對方一旦暴起,伸一枚小手指就能把自己給捏了。夏侯家本是功臣之首,又與是家相交莫逆,夏侯充為中護軍,其實跟是復兼領護軍、領軍也沒多大區別,這柄懸在頭頂之劍,還是早早撤掉為好啊!
曹髦倒是沒想得這么深,但覺無論名位,還是能力——總比他兄弟夏侯楙要強吧——夏侯充都是督軍高句麗的合適人選。于是詔下中書,以新得高句麗之地為鮮州,使夏侯充為征東將軍,督平、鮮二州兵馬,并暫攝州事,命他即日啟程,往赴前線。
崔、楊二人乃各歸衙署,秘書、門下屬官們紛紛前來探問,說你們有抹掉是宏輔中書令之位嗎?天子屬意由誰來接替?崔琰對心腹們說,我與楊德祖商議之后,覺得不必要再新設中書令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眾吏皆表贊同,并且諛詞如涌。隨即崔琰又提到高句麗的捷報,以及楊修請以夏侯充往督軍事之事,就中一人不禁皺眉道:“若夏侯子高往赴東北,將以何人護軍耶?”這可是個掌握兵權的好機會,您考慮好讓誰人接替了嗎?
崔琰搖搖頭,說我尚無腹案,隨即就問了:“平叔以為,誰可勝任?”
崔、楊二人自從入主內廷二省,并進而得參相位后,就開始大肆培植自家黨羽。當然阻力也很大,一是外朝還插不進手去,所培植親信只能暫屬內廷;二是能夠信得過的大多是些小年輕,無論資歷還是能力,都尚不足倚為股肱。此亦無可奈何之事,只好逐漸培養,以期異日得展長才,輔佐自己建功立業啦。
崔琰在秘書,最信賴之人有三,一是泰山申宗字仕謹,一是汝南曲文字墨封,一是南陽何晏字平叔。這何晏乃后漢大將軍何進之孫,其母尹氏被曹操納為妾侍,何晏因此而被曹操收為假子,并以金鄉公主妻之。此人一向驕橫,日常吃穿用度竟然超過了曹操的幾個親兒子,所以從曹昂到曹丕,就沒一個人喜歡他,使其雖為帝婿,卻始終不得為官。
崔琰參政后,何晏急于得勢,于是曲意奉迎,竟得重用。今天崔琰問他,你有什么合適的人選,使咱們可以插手軍權嗎?何晏期期艾艾地回答不上來——有資格的多為功臣或其子弟,換了誰上來,也不可能真正跟咱們一條心啊。不過他眼珠一轉,便對崔琰說:“吾有別計,秘書其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