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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首鼠兩端

  站出來駁斥朱鑠之人,年方弱冠,乃太原郡晉陽人也,姓王名昶字文舒。

  太原郡內最大的顯姓便是王氏,出過一位名聞天下的司徒王允,而王允之侄王凌在是勛牧守河東時被強征為客,后又得王粲等人舉薦,如今官至瀛州刺史。不過王允、王凌這一支源出祁縣,跟王昶這晉陽王氏,五百年前或為一家,如今卻八桿子都打不著了。

  只是都在同郡,聲氣相通,時人都目王凌、王昶并為少年俊彥,王凌年長,王昶乃兄事之,等到祁縣王家再次發達以后,晉陽王氏干脆腆著臉湊上去聯宗,把兩家并為了一家——這在當時也并非罕見之事,大家族總是利用聯宗手段,把家族勢力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只要保證大宗不易,吸納越多同姓做小宗,葉茂則枝繁,枝繁則干壯,干壯則本固。

  曹丕做太子的時候,就通過王凌的推薦,使王昶為太子文學,因為識見不凡、文章典雅,受到曹丕的敬重。王凌本意既為這小兄弟安排個好職位,又方便將來曹丕登基后,王家可以因此而貴,誰想到天有不測風云,曹丕當了太子沒多久,就被人給扳下臺了。

  王凌失望之余,也覺得挺對不起王昶的,正好朝命放他為瀛洲刺史,便即邀請王昶同往。曹魏改制以后,州、郡屬吏多由朝廷任命,而非長官自辟,但長官總還是需要幾個心腹之客的吧,哪怕不占編制,也可以尋機安排些臨時職差,等累積一定功勛之后,再請吏部授官那比較方便——終究制度初建,漏洞還很多,若根本沒人去鉆空子,那才是奇怪的事情哪。

  然而王昶卻一口回絕了,說曹丕待其甚厚,他寧可跟隨之藩。為其藩中小吏。曹丕因此更為看重王昶,很快便引為心腹。

  朱鑠勸曹丕響應曹沖的號召,起兵造反,主要理由有兩點:一。這天下本來就該是大王您的啊,您當過太子,乃是受小人構陷才惜失其位;二,不怕曹沖別有用心,他根本就沒有打過仗。您可是多次上過陣的人哪,只要在作戰過程中稍微使點兒力氣,便能奪得軍權,到時候還怕他曹沖過河拆橋,卸磨殺驢嗎?

  當然朱鑠也說了,我只能就政治形勢上來幫您分析一二,我本人不懂打仗,咱們若是響應曹沖,起兵“清君側”,究竟能有幾分勝算。這個我可不保準,您再問問別人的意見吧。

  王昶站出來駁斥朱鑠,首先說了:“若從起兵,是必敗也…”

  今天的大致形勢,以及曹沖打出來的旗號,跟西漢景帝時“吳楚七國之亂”何其相似?但那只是表面上類似,真要是細致對比起來,咱們根本就沒法跟吳王劉濞相比啊,劉濞都輸了,更何況咱們呢?

  “漢初所置皆大藩也。吳、楚之強,三一天下;今則小藩,即關東四王合兵,亦不足天下之十一。漢高芟夷群雄。并滅異姓諸王,經惠、文至景,功臣多故,名將凋零,晁錯、魏其之謀,何如蕭、張?亞夫之勇。未及乃父也,亦能定吳、楚之亂;我朝先帝亦馬上得天下,雖乃薨逝,諸曹夏侯多在,強兵銳卒未老,吾等何以抗之?”

  這種叛亂根本就不可能成功嘛,就算曹沖聯絡了再多的勢力,對于天家來說,亦不過癬疥之禍而已。

  “且吳、楚之亂,肇于晁錯削藩,曲在朝廷;今朝廷無所曲,歷陽王所指,亦未稱名…”你說有小人蠱惑君王,要“清君側”,那你倒是提個小人的名字出來啊,結果只是這么籠統地、含糊地一說,那誰能夠心服?

  再說了——“漢際紛亂,百姓苦戰久矣,幸得先帝拔其涂炭,誰愿重蹈兵燹?民既不附,兵又不強,以何為恃?”

  曹丕說你提的這幾點我都明白,所以我才猶豫著跟你們打商量嘛——朱彥才所言不為無理,如今曹沖要扯我上賊船,我聽從是死,就算不肯響應,他到處一散謠言,朝廷真能信我嗎?恐怕亂平之日,就是我喪命之時啊。兵無常勝,世事難料,說不定拼搏一把,倒有幾分成功的可能性呢?

  王昶搖頭道:“五五之分,乃可一搏,九一之分,搏之何益,徒傷軍民耳。大王昔在洛陽,并無失德,群臣皆知,憐念大王者未知凡幾。關東變起,朝廷而能治亂者,唯太尉是宏輔耳,天子必召其歸,是公仁厚,但哀告之,必肯相全。且今太皇太后為大王生身之母,天子即欲罪大王,太皇太后豈忍相棄?”

  曹丕說那這么著,我再等等看,倘若天子真的召回是宏輔主政,我就歸從朝廷,如是宏輔不歸…就王景興、華子魚那些家伙,哪怕曹子孝、曹子廉,我都信不過,還不如起而一搏算了。

  刨去親戚關系不論,曹丕跟是勛那也是老交情啦,他從少年時代就多次跟隨曹操上陣,常跟是勛打交道,初攻鄴城時還曾經向是勛請教過“打礮”之法。是勛那是一臉的道貌岸然,貌似人畜無害,但同時又非華歆、王朗那類慣常見風使舵的老官僚,曹丕相信是勛保全自己的心思,要比華、王輩可靠多了。

  而至于諸曹夏侯,皆武夫也,既缺乏執政經驗,在官僚士大夫當中又聲望不著——在軍中的聲望那是另一回事兒——就算想保全自己,也恐有心無力。

  所以還是是勛最靠得住。

  他主動就忽略了自家的親叔叔曹德…曹去疾“小透明”屬性再一次大爆發…

  于是一面敷衍曹沖,一面密探洛陽形勢。過了不久,果然有消息傳回來,說天子已經召還是宏輔,并且命為中書令。曹丕再召心腹商議,王昶說您還猶豫什么啊,咱們不是說好了的,一旦是太尉還,即刻歸從朝廷——您應該馬上收拾行裝,趕往洛陽去奔喪啊,還必須預先想好遲到的理由…

  曹丕沉吟良久,難下決斷。朱鑠又給出主意:“臣有一計,或可使大王危而轉安也,然恐害大王骨肉,故不敢遽言…”王昶聞言,猛然醒悟,不禁戟指朱鑠,怒罵道:“此計甚毒,非為人臣者所當言,亦非為人君者所當聞也!彥才且住!”

  曹丕說你們打的什么啞謎啊——他本來也算絕頂聰明之人,但終究身在局中,關心則亂,所以一時間沒能反應過來——彥才有計,你就說吧,我絕對不會怪罪于你。轉過頭去又朝王昶一揖:“孤今待死耳,但能全生,何所不可聽聞耶?”

  王昶輕嘆一聲:“吾不愿與聞也,大王恕罪。”站起身來,直接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等到王昶出屋而去,朱鑠這才低聲對曹丕說:“前歷陽王使來,云別遣人往說鄄城、任城,任城王尚幼,乃可不論,鄄城王必密覘大王意旨,以定方略…”曹植現在肯定瞪倆大眼瞧著你哪,你要是肯上賊船,他就趁機來分一杯羹,你要是不肯應從曹沖,造反的勝算乃更渺茫,他必然也就縮啦…

  “大王乃可偽應歷陽王,假作募軍準備,則鄄城王亦必反也。候其反,大王可密赴長安謝罪,云恐歷陽軍相攻,乃不得不募軍守城,以致歸遲耳。待得亂平,鄄城從逆必斬,是太皇太后失一子也,則必安保大王無虞…”

  你先把曹植騙上賊船,然后再前往洛陽奔喪,等到亂平之后,曹植是必死無疑啊。太皇太后卞氏一共就生你們四個兒子,曹熊早夭,曹彰先故,等曹植再一死,她可就光剩下你一個親生的啦,還能不拼了老命來保你嗎?

  曹丕聞言,不禁泣下:“如此,是我殺子建也…”哭完了一抹鼻涕,說行吧,咱就這么干了。

  于是依計而行,最終曹丕輕車簡從,秘密離開安豐,晝夜疾行,竟然趕在曹操落葬前抵達了洛陽。他進城之后,先跑去是勛府上,是復密報是勛,倒把是勛給嚇了一大跳,心說子桓汝既歸洛,乃無反意明矣——可是你不去見天子,先來拜我,是何用意啊?

  于是自己寫請假條,自己簽名批準,才剛午后就打道回府了。等到見著曹丕,曹子桓拜倒在地是放聲大哭,還扯著是勛的衣襟,哀求道:“姑婿救我!”

  是勛趕緊把曹丕給扯起來,問他:“大王何以如此?”

  曹丕就說啦,曹沖派人來煽動我造反,我本待斬殺來使,可是又怕曹沖趁機來攻我的安豐國——要知道我們兩國都在廬州,本來距離就不甚遠,而使者所透露出來的曹沖的造反準備,貌似相當充分啊,不由得我不害怕。身為諸侯,鎮守一國,若然有失,根據國法那可是重罪啊——至少也得削爵一級。所以我一時迷糊,先屈與委蛇,同時招募兵馬助守城防,等一切都準備停當了,這才敢返回洛陽來奔喪。

  然而途中聽聞,曹沖到處散布流言,說我跟他一起反了,還說擁戴我為主帥,其實我才是造反的總頭目哪…這我真是滿身污穢,就算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啦!無奈之下,只得密入洛陽,先來找姑婿您——“姑婿愛我,必不忍棄也,且又多智,必能救我!”

  是勛心中略一轉折,不禁冷笑著問道:“果如大王所言,何不先遣使告變?今乃無一奏,得無首鼠兩端,密覘形勢耶?”你既然見到了曹沖派去的使者,哪怕一時間不敢跟他撕破臉,那也應該先秘密派人到洛陽來匯報啊。其實你是存著觀望之心,預做造反準備,直到瞧見形勢不利了,這才匆忙下了賊船,跑來謝罪求饒的吧?

  小家伙,就你還想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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