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齒是劉邦的發小,初從之反秦,但不久即舉豐縣降魏,此后久經輾轉,終于復歸到劉邦麾下。當劉邦得著天下以后,因怕諸將謀反,乃問計于張良。張良就問啦,您平生最憎恨的人是誰?劉邦說:“雍齒與我故,數嘗窘辱我,我欲殺之,為其功多,故不忍。”張良因此建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群臣,群臣見雍齒封,則人人自堅矣。”
所以是勛說啦,“一日不忠,一世不用”,象陳宮這類有反叛前科的人,你就不應該重用,即便想象劉邦那樣,專為表現自己的寬宏大度,那也應該使其與諸將并列,沒有抬到諸將頭上做張良、蕭何的道理啊。
其實是勛在此偷換了概念,陳宮確曾反叛,但不是反的呂布,而是反的曹操,若以之比擬漢初功臣,那應該比韓信、陳平,而不是比雍齒。但他后一句話主要不是說給呂布聽的,而是說給在坐諸將聽的——就陳宮這類貨色,怎能高踞于君等之上呢?
陳宮此人確實很有能耐,又能設謀,又能將兵,還曾經有迎呂布入兗的大恩,若非所面對的是曹操這種超級猛人,或許就真能夠扶保呂布,早早成事哪。故此呂布對之非常信重,引為臂膀,在原本的歷史上,即便陳宮有勾結袁術,煽動郝萌造反的嫌疑,呂布也最終憋著一口氣硬生生地給忍下來啦。
但是有集團就必有派別,有派別就必生矛盾,陳宮既然得寵。必然引發呂布舊將如魏續、侯成、張遼、高順等人的不滿——這從剛才魏續前來迎接是勛的時候。不給陳宮好臉色瞧。是宏輔便能窺見端倪了。再加上陳公臺又不是一個如同諸葛亮那般善于團結同僚,或起碼善于團結大多數人的性格——是勛初至兗州,也曾與之同列,自然清楚這一點——因此他才特意抑壓陳宮,用以討好諸將。果然就見魏續等人聞言,面上都現微笑,陳宮卻不禁口中吐血,朝后便倒。
是勛倒也不禁吃了一驚。心說啊呀,難道今日我要罵死陳公臺不成嗎?看起來演義中諸葛亮罵死王朗之事,并非向隅虛構,那確實是現實中可能發生的事情啊。
陳宮可是太苦啦。
他如今在呂布集團中的地位,比原本歷史上占據徐州之時大有下降,原因就在于扶保呂布殺入涼州以后,這一政治集團中就又多出來一群涼州土著,參與爭權奪利。原本歷史上,呂布是生從劉備手里搶到的徐州,徐州士人或心向朝廷。或仍然眷戀劉備,就沒幾個愿意為呂布出謀劃策——要么跟陳珪、陳登父子似的。表面上忠心無限,其實暗中拆臺。而此番牧涼,呂布是赍著朝廷正式詔旨而來,且在他之前的幾任涼州刺史也都沒啥人望,因此楊阜、姜敘、趙昂等皆欣然出仕,狠狠地切去了一大塊蛋糕。
尤其這票涼州土著雖為士人,卻因家鄉多年羌亂,民風剽悍,也都涉獵弓馬,相比起來跟那票并州將吏更有共同語言,于是聯起手來,一起攻訐陳宮所代表的關東派。呂布往攻金城,留下些二流部隊給陳宮以保障東線,就是有將其投閑置散的意思在內了。
陳公臺不甘受屈,加之憎惡曹操,于是暗通劉備,殺入關中,原打算打幾個勝仗,讓呂布對他刮目相看的,卻不料與夏侯淵一戰損兵折將,反倒遭到呂布的叱責。完了連日來籌劃決戰,又要防著姜敘、趙昂等人跟背后使壞,又要防著曹營派人來游說呂布,早已疲乏不堪,處于亞健康狀態了,這再被是勛指著鼻子當面斥罵,不禁氣沖斗牛,卻又偏偏口拙舌笨,難以反駁,于是嗓子眼里一甜,眼前一黑,當場就栽倒在地。
呂布皺眉瞟了他一眼,吩咐道:“扶公臺入后,延醫診治。”就這不冷不熱的態度,陳宮要還醒著,就能給氣得二度吐血。
等到陳宮離席,諸將吏紛紛過來圍住是勛,說您講的話頗有道理,然而我等既隨主公來到關中,難道不經一戰便要主動退去嗎?咱們…啊不,我主能夠得著什么好處?曹操既派是侍中前來游說,肯定得開出什么條件來作為籌碼吧?
是勛微微一笑:“呂將軍既已進位,卿等安有空手之理?朝廷必有獎掖。”水漲船高,既然呂布都升官了,你們當然也必定加爵啦,這都好說。隨即轉向呂布,高舉酒杯:“將軍欲公涼州,此易為耳,吾料三月之內,朝廷必有所詔。勛先此為將軍賀。”
呂布跟是勛干了一杯,然后搖頭,說這還不夠啊:“宏輔適才所言,吾等糧秣不足,即得長安,亦難久守,若與孟德鏖戰,反為劉備所趁,此言是也。即吾何所需,宏輔當知之矣。”
是勛點一點頭,說你想要糧草,這事好辦——“十萬石谷、十萬石草,須臾可辦也。然若即此輸之,恐將軍得糧而便東進,魏公必不敢與。且待將軍退去,即遣人發送涼州,以為復西域都護之資。”
你不就是缺糧食嗎?這都好說,只要你退兵,我們便可拱手奉上。你由此也可知道,我魏家的家底有多雄厚了吧?倘若陷入長期對戰,你真的沒有多大勝算啊。
呂布才待首肯,忽聽得帳門口響起了陳宮急切的聲音:“主公,萬萬不可!”
是勛忍不住一擰眉頭,心說這家伙命真大,不但沒有就此氣死,而且一眨眼功夫就清醒啦。好吧,你要想繼續找抽,我酒也喝夠了,喉嚨也潤爽了,正好一口氣把你罵到死!
呂布也皺眉,心中大感不快。他此番為什么要來援救陳宮?一是因為陳宮吃了癟,自己面子上下不來,必要有以還報曹操;二是諸將跟隨自己長年征伐。但得金城尺寸之地。得利甚少。所以想到關中來找補一些,以免冷了麾下將吏之心。如今不動兵戈,即可討得二十萬石糧草,有糧食就能多招兵,招了兵就能往西方打出更大地盤來,眼瞧著諸將個個兩眼放光,這肯節兒上陳宮你又來搗什么亂?
從來戰無必勝者也,諸將為什么會慫恿他跑關中來。就都那么喜歡打仗?就不知道戰場上可能死人,甚至連自己都可能馬革裹尸?不過為此以博名利者也。如今是勛答應給他們升官了,答應給涼州輸送物資了,那還有什么不滿意的?真要殺個血流飄杵,還未必能得著實利,你陳公臺才肯滿意嗎?
于是不僅呂布,諸將吏盡皆回頭,怒目以視陳宮。陳宮差點兒又是一口老血噴出來,心說完蛋,既犯眾怒。估計我是再勸不回頭啦——可惱那是勛,僅動三寸不爛之舌。即壞我大事!不行,我也不能讓他好受嘍——
“主公不可遽允之也,恐其反悔。當以是勛為質,以期曹操之諾。”
是勛聽著就不禁小心肝兒又是一顫,呂布倒是連連點頭:“公臺所言是也。”轉向是勛:“請宏輔從赴涼州一行,使布得盡地主之誼。”
是勛就這么著給扣下了。當日午后,呂布即遣人召喚劉備前來,于前日相會處共商大計。劉備還以為呂布是要跟他商量數日后與曹軍決戰之事呢,興沖沖地就跑來了,沒想到呂布一見面就說:“吾軍糧秣不繼,難以久戰,乃請賢弟相助谷、草各二十萬,以供軍需。”
劉備聽了就是一愣——啥谷、草二十萬?什么單位?二十萬粒、二十萬根我可能還拿得出來…“實不相瞞君侯,備軍中糧亦將盡矣。是以須早日與曹操決戰,攻取長安,乃可…”
呂布擺一擺手,打斷了劉備的話:“長安城中存糧,恐亦將吃盡矣,所貯皆關東新輸者,一火可炬…”這年月糧草儲備為了防火、防盜,手續是非常繁復、嚴密的,真要說“堅壁清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然而估計長安城里的本地密儲之糧早就已經吃光啦,光剩下才從關東運過來的新糧,為了日供軍需,全都露天堆著呢,到時候一把火就能全部燒光。你能保證咱們攻下長安以后,可以得到足夠的軍糧資供?還是別冒這個險吧。
“軍無糧秣,不可戰也,不如暫退,以期日后。”
劉備聞言大驚,苦苦相勸,呂布最終煩了——“退與不退,可問天也。”即命立一儀戟于曠野,相距百步,然后環顧眾人:“諸君觀布射戟小支,若中者乃各引去,不中可即與曹決戰。”
戟有兩刃,一刃直而一刃橫,到了漢末,形質有所變化,橫刃上挑,形如叉狀。百步外中的本屬不易,要射中并不算大的小支,難度系數那就更高了。可是呂奉先彎弓如同滿月,止射一發,竟然不偏不倚,正中小支——涼州側歡聲雷動,益州眾人則不禁面面相覷,無話可說。
隨即呂布收了弓,高呼一聲:“天意不可違也!”翻身上馬就閃人了,連客套話都沒給劉備留下一句來。
涼州軍即日退去,劉備沒有辦法,本來就糧秣將盡,后方運輸又難以及時跟上——而且就連益州都沒剩下什么儲備啦,龐統已經寫信來叫過好幾回苦了——亦只得黯然而退,返回漢中。于是曹操遣軍收復雍水西面各縣,雍縣長封吟得訊較遲,不及隨劉備退去,被魏軍拿住,即于城門前正法。
那邊呂布挾裹著是勛安然返回涼州,陳宮這個氣恨啊,每夜必在帳內長吁短嘆。這一晚忽有親信賴施前來稟報:“適見趙偉章密往是宏輔帳中去也。”陳宮聞言,不禁咬牙切齒,恨聲道:“彼必暗中勾連,欲謀呂將軍而降曹操也!”
賴施湊近陳宮,低聲說道:“吾知主公深疾是勛,然亦無須過慮,遣一壯士可也。一則蕩除奸宄,以清呂將軍耳目,二則是勛死,則曹操必不赍糧來,主公可說呂將軍再謀關中!”
ps:本章又有兩位龍套出場。一是封吟,誰說他背曹投劉,下場還不錯來的?二是哀之大君,為陳宮親信賴施賴厚之也。大家瞧得高興了,請給投幾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