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想要利用酒宴歡會的機會游說呂布,但可惜陳宮在側,屢屢作梗。你別瞧就表面上看起來,是勛多次打斷陳宮的話——雖然說這很不禮貌,但陳宮此前親身相阻,其后又宣完詔就要趕他走路,無禮在前,是勛趁機報復,也是人之常情——其實他自己的話也因此而被陳宮反復割裂,再沒有長篇大論的可能了。
就光靠著東刺一下陳宮,西贊一言呂布,就真能把呂布給勸退了嗎?哪有那么簡單的事兒。你看古來舌辯之士,誰不是先用一兩句聳聽危言先吸引受話者注意,然后再長長的一篇文章,有理有據,才能最終將對方說服的?是勛想要吸引呂布注意很方便,可是就怕陳宮不時插嘴,把自己的長篇大論再給打斷嘍,文章如滔滔大河,洶涌澎湃,乃能直指人心,若然中道斷流,那還有什么氣勢啊,還有什么說服力啊?
所以是勛先得玩兒點邪的,張嘴就對呂布說:“吾試為將軍言魏之必敗之勢,將軍愿聽否?”
呂布、陳宮,聽了這話就都不禁一愣啊。呂布也不傻,他即便相信是勛真是從許都赍了詔書而來,也不信此公僅僅代表了朝廷,而不會趁機為曹操說話——人本身就掛著魏國中書令的頭銜哪。所以是勛突兀而言“魏之必敗之勢”,呂、陳同時皺眉——他這是什么意思?是想正話反說呢,還是想趁機改換門庭?
不能,此人非止曹操重臣,亦為曹家姻親。還身帶儒宗文魁的光環。那光環既足煊赫。同時又是一個負擔,使這人輕易做不出太過無恥的事兒來。那么他究竟想說些什么?
陳宮本能地覺得是勛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可是又多少有些好奇——他究竟會怎樣分析時局,何言“魏之必敗”?不妨聽上一聽,若然其中有詐,正好一言喝破,降低他在呂布心目中的可信度。
“宏輔可試言之。”
陳宮一時心急加好奇,不禁脫口而出。誰想是勛冷笑著瞥他一眼:“吾請呂將軍,未請公臺也。”誰問你啦?這里到底由誰說了算?呂布就此橫了陳宮一眼:“公臺且飲。”你那么多廢話干嘛?低頭喝你的酒吧。然后轉向是勛:“宏輔但言無妨。”
是勛微微搖頭:“此必公臺心知,但不肯與將軍言者也。吾欲言之,又恐為公臺所撓,即適才不欲使勛宣旨封拜將軍之意。將軍欲聽,可即摒眾人,吾獨與將軍言之。”
陳宮一聽可真急了——蝦米?你要單獨跟呂布談話?那誰知道你會說些啥啊?我就算想攔阻也攔阻不住了呀。趕緊表態:“宏輔但言,吾但飲,不撓也。”你想說就說吧,起碼得讓我聽見。哪怕當時不便阻撓,事后也好再單獨跟呂布遞小話。瞧那軟耳朵根的家伙,究竟是信你還是信我?要真把我們全都轟走了,我就算想翻盤也恐怕說不到點兒上啊。
終于暫時性地堵住了陳宮的嘴,是勛這才朝呂布一拱手:“魏之敗也,見其所面之勢而可知…”
站起身來,一擺衣袖,開始侃侃而談:“昔魏文使吳起取河西,此當秦之腹心,不得不救者也。而欲敵秦,必先安后,惠王乃迫而伐衛,伐衛則隔韓、趙,此亦韓、趙不得不應者也。韓、趙應則東亂,秦再撓之于西,則魏之喪敗乃可知矣。”
“噗~~”陳宮還沒反應過來呢,坐下首的趙昂先把含嘴里一口酒給噴出來了。我還當你堂堂是侍中想說些啥呢,是不是要揭曹操的老底,陣前倒戈,敢情此魏非彼魏也——“魏之必敗之勢”,原來是在說戰國七雄的魏國!
倘若是勛真的談論時局,但凡略微對曹操有些利,估計陳宮就要開口反駁啦。我是說過“不撓也”,但沒說“不辯也”,既然你的論言暫時告一段落,豈有不容他人詰問之理?可是既然是勛滿嘴跑火車,一扯十萬八千里遠,陳宮倒是不急著開口了,注目呂布,那意思:你就由得是勛跟這兒胡扯?這跟他此前所說的話有一星半點兒的關系沒有?
呂布也迷糊啊,不禁動問:“宏輔前言‘桃林不可守’,則何所見而云然?與七雄之勢,有何關聯?”
是勛輕輕搖頭:“知史乃可明興替,前事乃可比今勢。此間竅要,公臺大才,而獨不知乎?乃不敢為呂將軍言表也。”
陳宮心說你別再扯我,每三句話必朝我面前一掉槍花,隨時設謀離間我和呂布之間的關系,究竟有多大意義?要再這么搞下去,呂布在信你前就先得煩你啦。趕緊表態:“吾于我主,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孰云不敢言表?實此前事與今勢無關也,宏輔毋得妄言。”
是勛面容一肅,戟指遙遙地一點陳宮:“孰云無關耶?既公臺不相撓也,吾即試言,公臺且聽——”轉過頭去再問呂布:“聞將軍欲魏公棄長安而東走,云但塞桃林,再不東向,有諸?”
呂布只得承認,說有這么回事兒,我是跟曹操這么說的。
是勛這才終于引入正題:“然魏公不肯從也,何故?為關中之不可棄。若將軍得關中而塞桃林,河東在北,許都在東,如昔魏惠王伐衛而割裂韓、趙之勢。關中東有桃林、函谷,西有隴關,北山、南山并峙,是謂四塞之地,而河南則徒恃大河,幾無險可守。將軍得關中而窺河南,易矣,則分裂魏之五郡,亦斷漢、魏之所系,又譬如魏得西河,此秦不得不爭之也…”
呂布冷笑一聲:“吾豈懼其來爭乎?”要打就打,誰怕誰啊?
是勛連連搖頭:“則昔日魏之必敗之勢,又將見于呂將軍。將軍根基,本在涼州,其東有魏,而南有劉備。劉備豈可信者耶?昔從公孫而背之,南投陶恭祖;恭祖死而再南,附之劉景升;景升尚在,即西取益州,與之割裂。若將軍畀關中于備,是辛苦為他人做嫁衣裳;若不畀之,則備東無所出,必謀隴上。乃自武都發兵,威脅金城,將軍腹背受敵,豈非昔日魏惠王為六國夾攻之勢耶?!
“是以欲固關中,必取河南,欲定河南,必伐河東,欲取河東,必討汝潁,則戰無止息矣!”
你以為可以在拿下關中以后得到一段休整的時期,再謀天下,那不是扯淡嘛!其實后世還有個更合襯的例子可以對照,只是不合適說出來,外加說了你也不明白而已——日本軍國主義欲固滿蒙,必取平津,欲定平津,乃下河北、河南…因為深陷中國戰場這個大泥潭,為了保障石油等戰略物資,就必須進軍東南亞,跟英法撕破臉,為此而受到美國封鎖,又必須向老美宣戰…直至敗亡。戰事擴大很容易,想要收束那就難啦。
轉過頭去盯著陳宮:“此公臺豈不知耶?特不敢為將軍言耳。未知公臺得劉備何賄,而獨為其謀劃,欺瞞將軍…”
陳宮大怒,拍案而起:“吾與劉玄德,暫連結耳,何言受賄?!”
是勛冷笑道:“若未受賄,何以昔與夏侯一戰,損兵折將,備獨得利?請問公臺為涼州吏耶,為益州吏耶?!”
這句話可算是捅到陳宮的軟肋了,呂布一開始惱怒陳宮,主要也在于這方面,結果到了前線被陳公臺三言兩語,即將此事躲過,今天是勛卻又重揭傷疤。
陳宮忍不住就說:“勝敗兵家常事…”
是勛老實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勝敗固然兵家常事,然身為人臣而為主謀者,其謀勝耶,抑謀敗耶?時正春令,大軍才動,舊谷將盡而新谷未播,未知軍中糧秣尚可維持幾日?即能奪取長安,復能長久戰之河南耶?公臺但與呂將軍云取關中之策,而不計于日后,豈劉備能為呂將軍贏糧耶?”轉過身朝呂布一揖:“將軍即可向劉備求百日之糧,若其肯與,勛無言矣,若其不與,乃請將軍熟思勛之所言也!”
陳宮心說開玩笑,劉備那兒糧草也快要盡啦,所以才要急著請呂布前來,希圖一舉而定關中——這事兒才到前線的呂布未必清楚,我可是心知肚明啊。知道在這點上攻不破是勛,趕緊轉換話題:“宏輔前言桃林不可守,然我但塞桃林,以候曹操之攻,其所耗糧亦少矣…”
是勛冷笑道:“河南北接河東而東連汝潁,桃林在其間,譬如臥榻之側伏以利刃,魏公如何得安?必傾全師以攻桃林也,君其可保必守耶?而況魏公奄有中原,戶口繁盛,若即不慮民生而不計傷亡,可遣大將逾河而西,可招鮮卑自朔而南,彭蠡水師溯沔而上,豈劉備能為呂將軍御之乎?備可固守益州,坐觀兩雄鏖戰,彼取漁人之利——公臺所言,名為呂將軍,實為劉玄德也!
“昔公臺為兗州臣,而背主迎呂將軍入兗,其今又為涼州臣,而欲背主迎劉玄德入涼耶?”轉向呂布:“斯所謂‘一日不忠,一世不用’,將軍以公臺為雍齒乎?即當同于諸將,安得而列諸將之先,行蕭張之事耶?遂為所欺,悔之晚矣!”
“噗~~”陳宮一口老血噴將出來,往后便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