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狠咬了一顆冰糖葫蘆,雪凝卻嚼不出味道,只急得快要哭起來了。她是老實又不是蠢笨,丁一點了她當管家,結果主人要辭退奴仆的事,她居然辦不了繞了一圈又到丁一手上,這不是扯么?她擔心著惹丁一不快,連她一起也辭了出去,哪可如何是好?
不知過了多久,卻聽耳邊有人柔聲問道:“美女,怎么了?”雪凝回頭一看,卻是丁一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身旁,她一時手忙腳亂,想要行禮手里又還拈著一串還沒吃完的冰糖葫蘆,要扔了她又舍不得,手足無措不外如是。
丁一看著她憨態可恭,不禁笑了起來從她手中接過那串冰糖葫蘆,雪凝終于可以行禮:“見過老爺。”丁一把她扶了起來,卻是問道,“怎么在這里發愁了?我聽如玉說辭走那些仆役讓你為難了?里面有你的朋友親人么?”如玉卻是被忠叔捉去練功了,所以丁一接了這份名單便過來看看。
雪凝搖了搖頭,丁一就不明白了,不禁問道:“那便把他們辭了就是,有什么為難?”
卻見她垂下螓首聲若蚊蚋:“奴不知道如何辭退他們…”
“這有什么難的?我教你就是了。”若是一般人大約是明白不了雪凝的問題所在。設身處地想去,所謂“一朝權在手,看我把令行”只要有權在手,辭些下人有什么為難?但當過刑警研究過犯罪心理學的丁一卻就不同,他很清楚人的性格是有區別的,有些人習慣于發號施令而不擅長實際工作,有些人擅長實際工作但真沒法發號施令。
丁一把那串冰糖葫蘆拿到嘴邊,雪凝本想開口說自己剛吃過的,但看丁一已咬了下去,便也只好紅著臉垂下頭。丁一在那串冰糖葫蘆上咬了一個卻又把它遞給雪凝,邊嚼邊笑道:“你把工人都召集起來前院天井,便說我有事跟他們分說。”
雪凝如蒙大赦,匆匆向丁一行了禮便邁著碎步往前院而去。
丁一看著她阿娜腰肢扭動,卻覺這嘴里的冰糖葫蘆頗有嚼頭。
這些奴仆已經開始超出丁一的忍耐下限了,開始窺探后院還知道掩耳盜鈴扮成走錯路什么的,現在是越來越猖獗的走動,光是昨天丁一就趕了七次人,其中有個黑痣漢子居然還頂了一句:“這不讓進哪不讓走,這主家不如把活兒包圓了,也不用養俺們下人了!”現時倒也罷了,丁一接下來要開始搞一些私密的東西,不虞再讓旁人知曉,這些奸細就有些礙眼。看來這茬已是如哽在喉,不挑出來是不行的了。
一眾人等聚集起來把天井擠得密密麻麻,丁一看了也不禁愣了一愣,不覺這宅院里花匠廚娘等等加在一起竟有近百人。丁一抖了抖袍裾往堂前的椅子上坐了下去,這時便聽邊上雪凝輕聲說道:“老爺,茶。”
丁一側過身子接了,不經意間握著雪凝那春蔥般的手指,在這近百人面前雪凝不禁俏臉發熱,只想把手抽走,丁一卻大大方方握著她的手,對她說道:“望著我。”雪凝不得已只好轉過頭來。
“端茶送水也是你做,搬椅抬桌也是你做,據我所知每天下午煮的綠豆湯也是你去廚房提出來的,我叫你管事,卻不是叫你一個人做完這百來人的事。”丁一持著雪凝的柔荑,將她往身前一帶方才松開,卻對她道,“你不會管事,便學著就是。”
望著黑壓壓的百十人,丁一把腿橫在扶手上,胳臂支在另一邊扶手正好托著腦袋,笑著問道:“剛才我與雪凝說話,是誰在下面發笑來著?自己站出來,有賞。”下面吱吱喳喳,如許多蚊子在飛,卻是一眾仆人交頭接語,偏偏便是沒有人站出來。
丁一也不為意,卻是笑著對身前雪凝問道:“這些人里,有多少是雇工?”雇工與簽了賣身契的奴婢性質還是不一致的,盡管丁一對大明律不太清楚,前世警隊呆了幾年,這種道理還是明白的。
雪凝對于這個卻是知道,連忙答道:“回老爺的話,這里都是簽了投到文書或是入贅文約的。并且男女各立有連名戒約。”丁一有點不太明白,便教雪凝去取來看,天井里那些下人交頭接耳的聲音愈來愈大,也有人站得乏了,干脆找個墻角坐了下去。
這一人帶頭,便有人跟從,于是或坐或臥亂糟糟一大片,丁一只慢慢喝著茶臉上笑意不減,也不曾訓斥他們半句。雪凝回來得極快,一個碩大的描金木箱抱在胸前,丁一示意她放在地上,取了一份出來看,只見上面寫著:
“立婚書人錢大福今憑媒原用財禮銀買地仆陳二舉男…年方拾伍歲自愿出賣與金魚胡同丁一下為仆。憑媒叁面作時值財禮銀貳兩壹錢整其銀婚約等書當日兩相交付。其仆出賣之后一聽買人隨即領去用日后成人長大娶妻完聚丁家住屋并無回宗異說。今恐無憑立此婚書為照”下面是日期、出賣人押記、仆人押記、中人押記等等。
所謂婚書,其實就是賣身契約!
王振要把這豪宅美女仆人賞賜給丁一,下面那些領命去的走狗,可以說是挖空心思,幾乎把事情辦絕了。
明代對于百姓家里蓄養奴仆,是有規定的,一品大員能蓄養多少仆人、伯爵之類的勛貴又能蓄養多少仆人都是有嚴格規定,這叫上下有別;不符合這種標準的人,例如丁一只是秀才功名,所以如果蓄養奴仆近百人,絕對就是僭越逾制,那么如果有人告發,丁一就有罪了,養的仆人不合身份,是要謀反么?
那怎么辦呢?
于是辦事的人,就把賣身契約弄成所謂婚書、投到文書,名義不同,性質一致。例如上面那婚書,就提到“出賣之后,一聽買人隨即領去”聽人使喚明確了義務,后面又是“長大娶妻完聚丁家住屋,并無回宗異說”不能認祖歸宗了,這不就是賣身契么?
而雪凝取來另一張叫做“連名戒約”的,上面則就寫著:“…不服主公約束,糾眾倡亂。經家主呈告官處治蒙縣主開恩不深重究押令當堂寫立連名戒約。身等自知前非悔過自新,磕求家主仍復收留。嗣后永遵約束小心供役再不敢糾眾抗拒…”下面是日期、文書之中提到一眾仆人的押記、官府押記等等。
便幾乎就是賣命文書了,而這份連名戒約,則是說這些仆人以前反抗過丁一這家主,經官府判決之后,他們全都連坐,如果有一人再反抗家主,其他人都要追究責任。
明代自然不是如元清亡國時期一樣,奴婢可以任意打死。但不論哪個封建朝代,對于惡仆欺主,官府必定是重罰的;至于立下連名戒約之后,家主若再上告,那就不是一般事情了,杖個幾十、一百,流放邊遠之地沒什么出奇。
不過丁一并不打算去衙門告這些仆人,他把那文書交給雪凝教她收好,指著方才自始至終老老實實站著的十幾個仆人侍妾,對他們說道:“你們且站到雪凝身旁去。”卻對其他那些仆人笑道,“怎么樣?商量好怎么把這宅子賣掉,分了錢各自天涯亡命沒有?你們若是想逃就快逃,一會我去衙門告惡仆欺主,大約你們就逃不了了,別忘記都簽了連名戒約的,等著徒嶺南吧。”
丁一的聲音不大,但在他跟前那些仆人卻聽得清楚,連忙一個個爬了起來,這可不是說笑的。有些人當時想著都賣身了,讓他按手印就按了,連名戒約是什么東西并不太清楚,邊上有老到的便跟他分說開,聽著嚇出一身毛汗,這天井一時之間,竟便悄靜無聲。
“你,還有你,去把后面那個頰邊生了個大黑痣的漢子拖出來。”丁一指著跟前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仆對他們吩咐道,這兩人愣了一下卻站在原地沒動,丁一也不生氣,把茶盞交給雪凝,從身上摸出兩塊碎銀在手上拋了拋,扔給那兩個男仆,“領了賞錢做事,否則的話其他人爺一概不論,就專門找你們倆麻煩,我就不信使上五十兩銀子沒法弄你們個杖一百、徒三千里。”
那兩個男仆一聽臉就搭拉下來了。不說連名戒約吧,單是五十兩銀子還是主人告家仆,真的徒三千里是不可能,直接當場杖死卻是妥妥的。兩人無法,對視一眼沖丁一唱個了諾,走到后把丁一指點的那個男人拖了出來。
“方才就是你笑吧?叫你出來為何不出?”丁一倚在椅上,沖那仆人問道。剛才丁一與雪凝說話之時,這廝便在人群中嘻笑。丁一讓他出來,但此人居然跟沒聽到一樣,所以丁一才會讓這兩個男仆把他拖將出來。
那仆人高昂著頭,理也不理,看著丁一的眼神里帶著濃濃的不屑。
上一章漏發的注:萬歷野獲編卷十三.禮部.禮部官房:“又禮部到任、升轉諸公費,俱出教坊司,似乎不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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