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丁一人緣好,這里面不知多少人盼著丁一戰死沙場;又有多少人望著丁一倒霉;更有多少是看著丁一年少成名,發自于內的妒忌…引發出群體請辭的根本,是景帝動了士林的奶酪,每次發生這樣的事,大明朝廷的臣,不論如何黨爭,如何相斗,都是極為一致的。
比如說皇帝要加收商稅,那絕對大家一起噴他與民爭利,因為大商家后面是誰?不就是士大夫階層么?皇帝要收大家的稅,從大伙腰包里掏錢,這缺口一開,以后皇帝沒事就來這么一下,對于士大夫階層來說,這不變相的零碎抄沒家產么?誰受得了?
丁一這事也是一樣的,臣督師,途又抽走二萬軍兵,留下五千兵,丁某人硬生生打下云遠承宣布政使府,那是五府、一宣慰司、一藩國之地,如果景帝召于謙入宮參詳倒也罷了,這奉天殿上的朝議,景帝居然來說丁某人是有私心!這話要是坐實,試問以后誰敢督師?
這奉天殿上再不爽丁一的人、再自大的人,誰又敢擔保督師之際,能打出丁某人這樣的戰績?若是這樣的戰績,還說有私心,那要是領了數萬兵才堪堪平亂的,是不是得削職為民?丁容城領五千兵打出云遠承宣布政使司都有私心,要領上幾萬兵才平得亂?不是瀆職就是溝通賊人、養匪自重吧?要是平叛不力,那恐怕得直誅族抄家吧?
所以一眾大臣,無比齊心。從前到后,官這一側,那是紛紛請辭乞還骸骨的了。
景帝被嗆得不行。方才發覺自己說錯了話,就算他是天,也不得不改口道:“朕只是、只是戲言罷了…”戲言就是開玩笑吧,話一出口,景帝就后悔了,因為一急起來,他又說錯話了。君無戲言,在這奉天殿上來戲言,是要等大臣來罵他望之不似人君么?
果然閣臣王就開始噴:“皇帝慎言!君無戲言!”王倒不是要為難他。而是在幫景帝,他噴過這點,別人便不好再發作了,景帝卻知道。就算不計這一句。自己今天也怕是難以過關了,怎么事情一扯到丁一,就壞事了呢?真是匪夷所思!
老王直就先開噴了:“老臣侍候了數位圣君,著實不明白,是要丁如晉如何行事,方能稱得皇帝的心思?太祖朝,開平王曰:‘能將十萬眾,橫行天下!’。皇帝有將十萬虎狼之師,托之于如晉么?彼全盛之時也不過區區二萬余兵!去國離鄉。還將二萬軍馬抽走北援,以五千壯士,打下云遠五府一宣之地,若此有私心,天下何人為公!”說著手拿那朝笏,向著龍椅上的景帝逼問著,活脫脫就是要將景帝拖下來打一般。換成別人,大漢將軍或是太監還敢來擋,這老王直,歷經數朝的吏部尚書,誰敢擋他?不要忘記,這奉天殿,幾年前才殺了錦衣衛指揮使的,那時殺得,未必今日就殺不得!故之武將那邊,也只能勸著老天官息怒。
景帝當真是在龍椅上坐不住了,連忙起身來,卻不等他說話,就聽著于謙在邊上也開始發作:“如晉昔曾成詩‘混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卻是身體力行,率區區五千壯士,渾將生死置之度外!世有好大言者,開口便翻天覆地,然于如晉一般,當真一片丹心,古往今來又有幾人?而不單身體力行,又行之有效的,更是少之又少,圣上不見?聞雞起舞,終得倉惶奔幽州,流擊楫,未能慷慨吞胡羯!”
于謙所說的,卻就是劉琨和祖逖,這兩位就是聞雞起舞和流擊楫的主角了,劉琨最后沒辦法,就是領了殘兵奔幽州逃命;祖逖更是因為朝廷內亂,而北伐不得成功,所以說未能慷慨吞胡羯。他這么說,但更映襯出丁一的高大來:立志難,身行更難,行而有效,少有之。
接著陳循這平時不太噴人的,也開口道:“若丁如晉有私心,天下官吏能有不可殺者?”
景帝這時回過神來,發覺不對,這朝臣是論資排輩在等著輪番噴他呢!官隊列后面,綠色官袍閃現著,卻是那些御史,在等著前面大佬噴完,他們也馬上就要出來接著噴;武將那邊,丁如玉臉若寒霜就不提了,那五軍都督府的勛貴,也是一個個準備要出來噴他的,丁一這樣都說有私心,他們這些喝兵血的,是不是隨時都要拖出去殺頭啊?
“朕錯了!”景帝不等那些御史和勛貴有發揮機會,也不等其他諸部尚書出來噴,他本就是聰明人,當機立斷,馬上罪已,“群僚所言,皆朕之過。忠良不能重,烈士不得祭;而輕慢賢人,猜忌無端,言出無節,喜怒過差…自醒而戒,悚然兢懼!朕已知不當,過而改之,諸卿安忍棄國而去?”最后這一句,卻是就在挽留要辭職的一眾朝臣。
這樣相當于罪已詔的話一出來,下面不論諸部尚書還是閣臣,自然山呼萬歲,天圣明,大家當然也就不會再提辭職的事。除了丁某人一系的人馬,其他人,和丁一很熟么?又不是真的為丁一抱不平,到了這里,天知道士大夫的奶酪不能動,戲到此處就算一節了。
“如晉這捷報,猶言揮師舊港,欲恢復大明舊港軍民宣慰使司,諸卿以為如何?”景帝也就揭過那一節不提,再就丁一捷報上所提的下一步戰略,來咨詢大臣的意見。永樂二十一年之后,舊港宣慰司的宣慰使施進卿死了,其施濟孫繼位,來華夏朝貢的次數,就遠遠比不上施進卿活著的時節,而正統五年之后,基本舊港宣慰司就被滿者伯夷吞并了。
這些細節明朝不見得清楚,但舊港不再來朝,不論皇帝還是大臣都是知道的。事實是鄭和不再下西洋之后,對于滿者伯夷這種土著王國的威懾力就逐步減弱,舊港被吞并,雖然細節明朝不清楚,不過也是心知肚明的事情。只不過自古以來,華夏都是很講究禮儀的,說到底,就是好面,人家來朝貢,賜予的東西,都是遠遠比對方朝貢的東西要值錢得多。鄭和下西洋也是差不多的概念,夸耀實力是有,但要說借著明優勢,取得什么資源,華夏古代是沒這種想法的。或者說,孟養、緬甸、八百大甸這種有接壤的地方倒也罷了,還算得上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滿者伯夷這種孤懸海外的土著,大明壓根就看不上。
“臣以為不妥!孤師輕出已年余,兵少將寡,實是丁如晉蓋世之英才,方能立此不世之大功,然若為舊港此等狄夷之地,教得丁如晉有什么傷損,青史如刀,圣上當慎之!”這回首輔陳循就先站出來反對了,覺得太冒險,他甚至還提出青史如刀的問題,意思是丁一如果在打舊港的時候,出了什么閃失,到時縱不是景帝害的,史冊上記著,后世也必認為是景帝干的好事,要不然的話,哪有教臣這么領著可憐的幾千兵,一路這么打下去!
于謙沉吟了一陣,也開口道:“五府之地,那方總鎮征發入云遠的二萬丁壯,未經戰陣,仍在操練之,如晉這捷報里也說明,他把那二千騎兵和陸戰第一旅的一千步卒,都留下守備了。按他所說,這一府之地,至少得有三千常備兵馬,此時這二千騎兵就壓在東吁;一千步卒就守著阿瓦;孟養就由那數百軍老卒操練著二萬丁壯;木邦由方瑛領去的三千騎兵鎮守望;孟密位于其,倒是無什么戰事,是那如晉的弟厲劍南領了二百傷兵維持著治安。著實兵已是少得不能再少,這才是如晉在捷報里說無法守著阿拉干的緣故。”
一眾朝臣聽著,無不紛紛點頭,老王直更是說道:“如晉天縱之才,三千兵鎮守一府之地,本已匪夷所思,數百傷兵也能維持地方治安,老夫以為,大司馬,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言下之意,就是把于謙放去在丁一的位置,也做不到丁一這樣。這當然不會得罪于謙,這是親傳弟的身份,可以傳衣缽的,下一代頂得上來,才是好事。
“我景泰朝,以軍略論,無出其右者!”王在邊上也酸溜溜地說了這么一句。
只不過這一句,卻有許多隱藏著的東西,以軍略論,那是不是以其他來論,丁一就不行呢?楊善這早就被默認為丁某人一黨的,也不避嫌了,當即就出班奏道:“以忠論,我景泰朝,亦無人可出其右!敢問諸公,朝接圣旨而于午前孤身赴京,憑誰能如此?二萬五千兵出國境,接旨拔二萬兵北援,即教兵卒拔營,憑誰能如此?老臣歷經數朝,忠忱如此,唯丁一哉!”這話一出,朝班四五品官員無不暗暗點頭。
景帝袖在龍袍的手,卻捏得發緊,他心不住吶喊:安能如此!安能如此!
盡管朝大佬都同意他的看法,應該讓丁一回京,不能再讓丁某人打下去。
但他愈來愈覺得,對于丁一,已失去控制了。
這種恐懼,如附骨之蛆也似的,教得景帝,便是在奉天殿上,也掩不去心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