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丁一告訴李秉不用再就此事匯報,但前指把這個行動擬成文字送呈到丁一這邊來。但這計劃卻就讓丁一皺起了眉頭,他把文件遞給蘇欸和文胖子:“你們看一下。”給他們看,自然就是丁一想看看他們能從中看出什么東西來。
但是對于蘇欸來說,指揮一個團是其所能勝任的事,再往上去,真的就不是能力所及了。
他所能說出來的,只是對于這個行動本身的一些考慮:“魏文成旅那邊的配合、還有看守俘虜的士兵的配合,如果沒有弄好的話,讓對方發現問題,那么逃亡到松江城的路上,很可能兩位水手長就會有麻煩,這個行動的變數太大了。”
丁一長嘆了一聲,沒有再就這個問題討論下去,而是對蘇欸說道:“你是想跟在我身邊,還是下去帶兵?”
蘇欸下意識地立正回答:“我服從先生的任何安排!”他是真認同丁一的理念,真的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奮斗,能看到丁一所說的,那個國強民富的大明。而且他認為只要跟著丁一,就可以實現那一切,因為至少丁一已經讓草原的兵馬,不會再來打草谷了,這是實實在在的成果擺著的。
所以對自己干什么,他倒是沒有什么太大的意向。
“以后,你和胖子就跟在我身邊吧。”丁一望著蘇欸半晌,終于做出這么一個決定。
文胖子張了張嘴唇,卻終于沒有開口,不過丁一看在眼里。便對他道:“說吧。”
“那些朝鮮軍兵好倒霉。”文胖子擠了這么一句,然后卻就在那里傻笑著。
這倒讓丁一高看了文胖子一眼。沒錯,那兩個水手長。化裝成倭人武士之后,當然不可能這么獨自行動,要不然被明軍以為是倭人殘兵,打死了還沒地方訴苦呢。所以楊守隨必定會派華夏老兵護送他們同行。
那么看押俘虜的士兵里,如果有華夏老兵充當首領,要知道,都是榮一團和警衛團出去的老兵,戰術手勢或其他戰場隱蔽聯系方式,沒理由不掌握的。所以如果華夏的官兵自然會避開,但朝鮮兵呢?大約為了逼真,很有可能就當場做掉了。
整份文件里,只提到了已派員去聯系魏文成旅,以期配合,對于看押俘虜的朝鮮兵,壓根就沒有提起。丁一不得不嘆氣道:“這樣是不行的,這樣弄下去,必沒有好下場。蒙古人就是個例子了。”
仆從軍也是需要給予他們尊重和尊嚴的。特別是生命上的保障。
為什么蒙元不過百年之運?而后來竊器的建虜,卻殘存茍喘了三百年?
就是蒙元把階級劃分得太鮮明,漢人都沒法活了,哪里有壓迫。那里就有反抗,壓迫的力度和反抗的力度,也是有著相應關系的。建虜不得不說。在這個點上維持到一個很微妙的地步,它有鐵桿莊稼。但并不象蒙元一樣,蒙元把漢人稱為驅口。然后它的立法是“驅口與錢物同”,殺死漢人也只要賠點錢或是打板子,更不要提灶祭和初夜權這等事了。
建虜在入關初期血腥地屠殺漢人,但在開始穩定下來時,相對來說,要比蒙元做得平緩。
在朝鮮怎么雷霆手段都好,朝鮮兵是被征召入伍的,是有花名冊送兵部備案的,怎么能這樣弄?
“若是長此以往,豈有異兵愿為我驅馳?”丁一皺起眉來,對文胖子說道,“你記下來,凡入軍中,不問出身籍貫,須待之平等。維貞和迂齋這事做得差了,此戰之后,卻得就此跟他們說道說道。”
不過這種事終歸是末節,至少對于目前的戰事來說。
雖說放權,但丁一不可能完全不管不顧,前指那邊的通訊員,也來回傳遞戰況,丁一看著那通訊員跑得氣喘,便在蘇欸和文胖子帶著警衛團士兵的護衛之下,直接抵達前線指揮部,向楊守隨問道:“現在戰況什么樣?”
“魏文成旅兩個團已含尾而追,灘頭陣地那個團,還有曹吉祥所部損傷較輕的那個團,在吃完飯之后,也由曹吉祥率領著正在趕上去。”似乎楊守隨永遠都是這般溫和,沒有什么東西能讓他激動起來,或者說,他刻意地在仿效著丁一的神態,“弟子讓兩個陸戰旅的炊事班,在曹部接戰時,就做了雙份的飯菜,所以曹吉祥領著上去的那兩個團得已先行用了飯,要不然也趕不及。”
他真的是事無巨細,面面俱到。
“一個好的炊事班長,頂半個連長啊!”丁一聽著笑了起來,卻是左右顧望,看不著李秉的身影,“迂齋呢?”
楊守隨那溫和的臉上,難得出現了些尷尬的神色:“方才弟子有些莽撞,與迂齋先生頂撞了幾句,他便怒氣沖沖地帶著趙二虎他們,趕往松江城方向而去。弟子派了兩個連在后面保護,應當無大礙的。”
聽著這話丁一不禁大奇,楊守隨十歲出頭就入了書院,當真很少見他跟誰紅過臉的,長大了更是不用說,方方面面應對都有章法,應該說,如果排除丁一的因素,楊守隨會比杜子騰的人生要風光和舒服許多,因為他沒有杜子騰那種道德潔癖,無論是丑惡的政局,還是陰暗的手段,他都可以溫和地笑著,不著痕跡把事情辦妥當了。
“什么事和迂齋吵了起來?”丁一對蘇欸使了個眼色,后者充任中高級軍官不行,但作為侍衛長卻是足夠優秀的,他點了點頭,馬上出去指派了一個班,讓他們跟上去和趙二虎一起貼身保護好李秉的安全。
楊守隨把茶沏好,端到丁一面前放下了,才徐徐開口道:“迂齋先生以為,那些看押俘虜的士兵皆是朝鮮籍的,正好教那兩位水手長做個投名狀。弟子不以為然,若是四海大都督府不能庇護麾下軍兵,天下豈有愿為我師效力之輩?便是那兩位水手長,也難免唇亡齒寒,今日可以此而犧牲外籍兵團的士兵,他日或能以其他名目,把教自家死得無聲無息,如此下去,軍中人人自危。”
端起茶杯淺嘗了一口,丁一沒有對此事表態,只是問道:“那你怎么做?”
“弟子教士兵找了兩具倭人尸體,穿上朝鮮籍士兵軍服,又教把兩百多余俘虜驅趕到陣地的廁所里,作為守衛就在門外的姿態,然后用那幾首倭人尸體充當守衛,使兩個水手長砍了他們首級,再沖入內去,救走那些倭人足輕。”他一句句的,講得很簡潔,卻又說得明白,交代了每個細節,絕沒有什么含糊。
“那迂齋生什么氣?又扯到華夷之辨么?”丁一放下茶杯,向楊守隨問著。
李秉的性格,丁一是了解的,知道了起始,大抵怎么起沖突,他都能推個不離十了。
果然便見楊守隨點頭道:“確是如此,啟始,迂齋先生是從戰機瞬逝說起,為了幾個朝鮮兵的性命,弟子大約花了半刻鐘的功夫布置,迂齋先生便道若為彼等幾個朝鮮士兵性命,誤了戰機,便是罪人。弟子不能茍同,只能與迂齋說道,彼等已沐王化,為王先驅,不應視為諸夷…”
丁一抬起手,示意不用再說下去了,李秉是個噴子性格,一旦開噴,只怕他自己都停不住,皇帝他都噴,削職為民他都噴。他肯帶著隨身衛兵赴前線,沒在這里跟楊守隨噴下去,說明自個其實心里也知道理屈。
“你很好。”丁一起了身,按了按楊守隨的肩膀。
這時就有通訊兵飛奔入內:“報告!已奪了松江城兩面城墻,魏文成部兩個團,在城墻上推進;曹吉祥率兩個團正在向城內推進。參謀長有書面報告附上,請總指揮送呈先生!”
楊守隨仔細問了戰況細節,方才把呈上書面報告檢查了,轉呈給丁一。
丁一打開一看,不禁失笑,這個李秉,確是知兵事,也確是有才,但是舊式士大夫味道當真是烈濃得要緊,他的書面報沒有寫殲敵幾何,我軍傷亡幾句,統共兩句話,當頭第一句是:“秉敢向主公乞八百里灸哉!”
八百里灸,是商朝武成王黃飛虎的坐騎五色神牛的名字。李秉這句的意思,出的應就是棄疾的詞“八百里分麾下灸”:把八百里這樣的神牛,殺了分給麾下,以犒賞他們的功勞。
李秉向丁一要求八百里灸的犒賞,自然就是說明,松江城已在指掌。
可以想像他寫下這一句時,那意氣風發之神態。
而后面一句更狂放:“馮唐未老,能縛敵酋獻殿前!”
這就是自比馮唐了,說是他沒有象馮唐一樣到了九十多才得起用,此時就遇著丁一這賞識他的明主,所以,沒有老的馮唐,是可以有所作為的。
丁一看罷將這書面報告交給楊守隨:“看來把在你這里受的氣,撒在倭人身上了。”
然后對蘇欸道:“你過去告訴參謀長,日落之前,我要進松江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