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他們看見了剛才這一幕,丁一這樣的人,至少在馬昌和陳清的心中,是值得尊敬的,是不應去受那樣的逼迫,去走到那樣的結局的。他們知道是什么樣的結局,與天下士大夫為敵,只有一個結局,身敗名裂的結局。
”說吧。“丁一很平靜地微笑著,向他們這么說道。
陳清長嘆了一聲,向馬昌說道:”文明兄,還是,還是你來說吧。“他著實是不忍對丁一說出口來。
馬昌很無奈,但他不得不說,雖然他可以教邊上那胡拱辰的幕僚開口,但那幕僚不夠資格來說這種事,這里夠份量開口的,只有他或陳清,所以他只好開口:”藩臺的意思,是教大明第一師駐到都江堰那邊去,收羅潰散的兵卒,等候著兵部的調派,在兵部公文下來之前,成都這邊會教富戶募捐一些錢糧,給予大明第一師那邊一點幫補。“
丁一點了點頭道:”承情了,條件呢?“
“先生要離蜀上京。“
”好,等曹吉祥赴藏把人接回來,我就上京師去。“
”先生,藩臺等不了那么久。“馬昌說得有些艱難。
“那么,等大明第一師駐到都江堰,我就啟程吧。“丁一并沒有太大的反應,緩緩這么說道。
陳清苦笑道:”如晉少爺,藩臺也等不得那么久。“
“明白了,我明日就啟程。”說罷丁一抬手行了禮。卻就叫上幾名親衛,往雅州方向奔去。
這時在馬昌身邊,一直沉默的那名胡拱辰的幕僚。開口說道:“他不知道,上京是取死之路么?”
“雖千萬人,吾往矣!”馬昌說著,淚涕皆下。
胡山的身體素質很不錯,在離開了藏地,又有正常的飲食之后,他已經能下地了。盡管腹部那道還沒愈合的刀口,依然讓他不得不彎著腰。但他已開始和幾個略有好轉的參謀。開始處理分派大明第一師的軍兵。
這讓丁一回到雅安時,很有些感動,胡山向來很沉默,也不愛出風頭。他很少意氣風發的做些什么出人意表的事,但他總是一聲不發地努力辦好丁一交給他的差事,不過這一次,胡山開口了,從來不好爭權的胡山對丁一說:“先生,師叔不合適留在這個位置。”
丁一望著他,輕聲問道:“你需不需要再考慮一下?”
“不,先生。”胡山很堅定地搖了搖頭,他沉呤了片刻對丁一說道。“師叔不適應擔任新式軍隊的指揮官,她更接近和符合于舊式大明軍旅的將帥,特別是師叔潛意識里。對于督師文臣的敬畏。這樣會很麻煩,特別是在現時這種景況里。”
“詳細一些。”丁一皺起了眉頭,這是他原本從來沒有考慮到的問題,他不是全能全知的所在,不可能顧及每一個細節,更為重要的是王越這個原本的史上名將。在丁一的調教之下,沒有誰可以說。王越不能勝任新軍的部隊長。
何況丁如玉在平黃蕭養時,無兵無錢她都硬把黃蕭養的大軍擋住,丁一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問題發生。
胡山從鼻孔里呼出一口氣,在丁一面前打如玉的小報告——不論他是否承認,這都是一個不變的事實——很讓他有些壓力,但他這樣的人,開口之前已經想了許久,不到不得不說的地步,是不會開口的,而一旦開口了,就不會只說一半:
“師叔不會用參謀,就算制定了作戰計劃,基本也是隨意性很大;喜歡越級指揮;總是認為思想工作是婆婆嘴巴,不痛快;對于軍隊的指揮理念和思路,過于陳舊,總是習慣建立防線式、長城式的防御系統;不愿意主動尋找戰機,而更傾向于把自己放在防守者的位置上;對于督師文臣那邊的命令,師叔的服從性很強,我和丁君玥、邢大合都提過這問題,師叔總是以您不在華夏,一旦翻臉的話,兩廣根基不保為由來勸說我們,也就是這樣一次次的讓步,石某才會得寸進尺…”
丁一聽著胡山的報告,不由得點起頭,胡山說的這些問題,有一些是指揮風格的問題,而大部分的確就是舊式軍隊將領和新式軍隊指揮官的區別。事實上丁如玉在指揮冷兵器作戰上,的確要顯示出其不凡和天賦,在這后期只有二千士兵,而且彈藥耗盡的時候,仍能守住防線就可以看出這一點。
但她和王越不一樣,她不是丁一的學生。
在這個以丁一為核心的利益團體里,她是因為愛,還有從小和丁一的相依為命養成的依戀,而走在一起的,跟信念、信仰沒有關系。她跟王越是完全不同的,后者是認同了丁一的理念之后,并理解、接受了丁一所推導的模式,從而把丁一帶來的現代化的管理概念和建軍思想落到實處。
“我明天離開的時候,會帶如玉走。大明第一師就交給你,堅持住。”丁一沒有再問下去,只是很平淡地對胡山這么說了一句。他也沒有去問胡山,為什么發現了丁如玉這么多的問題以后,仍然執行她下達的命令。
因為胡山是軍人,丁一教育出來的軍人,他和王越一樣,都是能理解并把那些理念落到實處的,軍事民主只能在決策以前,當部隊長下了決心之后,就必須去執行和服從,所以就算不認同,他也依然會服從命令。
丁一在離開成都府城的時候,除了仍臥榻不起的丁如玉和她的三十來個貼身親衛之后,只帶了吳全義一個人,因為其他人基本都走不開了,要讓大明第一師重新回復元氣,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
而在離開成都不遠的官道上。那位和丁一同年進士的巡按御史,就已候在道邊。
“如晉兄,我也要上京述職。不知道如晉兄可否方便同行?”他這么向丁一問著,指著邊上的車馬,卻也是攜帶了家眷的。
丁一看著就失聲笑了起來,然后點了點頭。
世事巧,不可能巧到這份上。
這邊丁一被逼著,以給大明第一師駐扎為由,讓他即日就離蜀上京。恰好這巡按御史就也要上京述職?
“從哪里開始安排的?”丁一在重新上路之后,笑著向同時也騎在馬上的巡按御史問道。
“如晉兄見諒。著實是身不由已啊!”這巡按御史苦笑著向丁一賠罪。
丁一不以為意地搖了搖頭:“還愁這事沒人干么?兄臺不做,也有別人做。”
然后他再一次重復了剛才的問題。
“石制軍身故之前,聽說就與胡藩臺有詩詞唱酬。”巡按御史很含糊地這么回答。
但這對于丁一來說,卻就已經足夠讓他了解到許多布局上的東西。
這個局。是在石璞還沒死,巫都干還沒動手殺他之前就準備好的了。
“看來,石某人死得不冤。”丁一毫不掩飾地這么說,這讓巡按御史很有點驚慌。
大家都知道丁一手下動的手,這是一回事,丁一這么幾乎變相承認,那是另一回事。
“不聞誅督師,只知殺一國賊。”丁某人毫不打算把話兜圓,冷然說道。“外敵侵邊,卻還在計算著鎮邊的軍隊,這不是國賊是什么?石某身后賜謚了么?”
巡按御史聽著下意識縮了縮頭道:“賜了。”
“此等國賊。秦檜不外如此,實不應有謚。”
這話說將出來,那巡按御史就不敢接嘴了。
丁一也沒有就這問題再探討下去,因為再說就是為難對方了。畢竟這巡按御史還是很看重這同年之誼,別小看這幾句話,這幾句話加上胡山所匯報的東西。就足夠讓丁一印證了之前的一系列猜測。
很明顯邊患起,朝廷讓丁如玉掛印。領大明第一師入藏,他們說服英宗的,是大明第一師的戰力;而背地里實際的目的,是要斷丁一的根本,畢竟這是丁某人練出來的第一支新軍,也是丁一投入精力最大的一支部隊。
而在石璞對于丁如玉的試探之下,發現丁如玉對督師文臣的服從,于是就變本加厲的開始了他們瓦解大明第一師戰力的計劃。甚至丁一可以推斷,那些向工宣隊動手的領主,十有就是石璞授意,當然,石某人不可能親自開那個口,但這用得著他開口么?下面管家長隨便暗示一下就足夠了。
胡山派撻馬赤伊基拉塔出去,是一個石璞他們沒有料到的變數。
如果不是巫都干刺殺了石某人,也許朝廷大佬的計劃就成功了:因著丁如玉對督師文臣的敬畏,加上把握著糧草彈藥的運輸,以領主與大明第一師的沖突來作為暴發點,開始處罰基層的軍官,然后收買拉攏愿意聽從石璞命令的基層軍官——不聽?不聽就沒有補給,不聽就派去前線送死。然后逐步架空胡山和丁如玉等人,大明第一師就會慢慢退化成為一支裝配了新式武器的舊式軍隊。
丁一并沒有再和肩負著監視他的巡按御史再談這個問題,而是就著沿途風景,談論些詩文,說些海外的風情,這期間最是高興的就是丁如玉了,她漸漸地好起來,對于能陪在丁一身邊,便是她最為開心的事情。
但當他們去到漢中的時候,打前哨的吳全義卻就遇著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
有數百衛所正軍,由著漢中的官吏領著在官道上盤查來往人等,當吳全義亮出身份里,對方居然掃了一眼就冷笑道:“忠國公門下?呸!老子還是東宮太子呢!”
這就不對勁了,就算對方不信,至少也該派人查證一番才是,因為他們一行人,包括那巡按御史的家眷在內,五六十人,看著也是非富則貴的模樣,哪有這么唐突的惡語相向?
“不要慌。”丁一按著吳全義,冷冷地這么說道,“這條路上,風波惡,這僅僅是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