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這忠國公還是年輕氣盛,只怕是不好把寶全押在他身上。”與王翱說話的,是跟在他身邊幾十年的長隨王碭,名為主仆,情如兄弟,陪著王翱浮沉宦海這么些年,這王碭也是頗有見識的人物,天賦也是不錯的人,有了見識,官場上的事,往往都能一言中的。
王翱沒有說話,只是捧著船舷,看著那潔白的海鳥飛散著,看著無邊無際的大海,看著艦首如刀劈開浪花,良久才笑道:“如晉年輕氣盛?年輕倒是年輕,若說氣盛,只怕你是看差了啊,旅程漫漫,你且說說看。”
“殺那個學員,完全沒有必要的,誰不知道他丁容城能打?殺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學子,除了在兇名上再添一筆之外,有什么用?只會讓下面的鄉紳提起丁容城三字,無端地生了許多的戾氣罷了。”王碭想了想,反正也無旁人在一邊,便是很直接地說出了自己對丁一的看法。無.錯。。
王翱聽著點了點頭道:“嗯,你說的不是沒道理,所以,你是王碭,他是海內頗具人望的丁容城。”他看著王碭仍不太明白的模樣,便沉聲問道,“若有虎躍出于前,你怕么?”
“自然是怕的。”
“是因為它是虎,還是因為它爪牙鋒利,它殺氣橫溢?”
王碭就沖著王翱跪下去磕了個頭道:“小的多謝老爺點撥!”
丁一的兇名是一回事,丁一在一眾士子面前。名正言順就這么把人斬首,是另一回事。
以后至少廣東的士大夫階層要鬧騰,那個被當場斬了首的無頭尸身。就會浮在他們眼前:丁容城不是傳說中的殺人如麻,而是被他拿著刀柄,他就當真殺人,不是什么見鬼名頭還是江湖傳聞,而就是只要落了他的理,他就毫不猶豫殺人。
跟這樣的人鬧騰,別說五五開的機會。就算七三開的機會,只怕也沒人敢挑頭。
他是丁容城。
在王翱離開之后,趕回莊子里的丁一并沒有做太多的停留。就開始準備自己的行裝。
張玉望著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她知道他的心思,不必言語。
“有些事。丈夫去了。也仍然不會有什么改觀的,與其沖鋒在前,不如運籌帷幄。”
丁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對她道:“我不進藏,大約在金沙江建立一個后勤指揮部,統籌運輸糧草彈藥,征發新兵之類的事。我不是要去跟敵人作戰,我是要去跟四川的士大夫撕擼。放心,我不會再上前線揮刀了。”
張玉忍著心中的悲切。她知道是不能在他面前落淚,那只會讓他在兇險里,還要掛心。
“那也得調多些兵才會出行…”
“我現在就要去,這一趟去,不是人多就行,不要去管朝廷的大佬要干什么,我要把我的士兵帶回來,我要把敢于侵犯大明領土的外敵殺掉。”丁一拒絕了張玉的提議,很決絕地對萬安說道,“命令朱動,率陸戰第四、第五旅,從爪哇向尼泊爾進軍,自由尋找戰機;由宮聚領陸戰第六旅,建立補給線。”
“是,丈夫。”萬安很快地起草命令。
“兩廣就交給你了,你要辦兩個事,一個是在廣州府建一個廣州分院,師資和人手從梧州分院調拔;一是要盡快把八處運轉起來,不管王鹽山回不回來,以后誰來當布政使司或兩廣總督,他來了,就老老實實當個斷案的法官吧,其他的,容不得他插手。”丁一望著萬安,對他這般吩咐,又向他問道,“說說你準備怎么做。”
萬安的回答,充分體現了一個奸臣的天份:“弟子以為,縣試、府試之中,應該推行一些算術、地廓識,這樣能考取秀才的人,就算不能在科舉上更進一步,至少為吏也是干材…”哪里去學這些?不用問,必然就是廣州書院了,“…梧州書院的學生,怕要招募上五六百人,填充到八大處里去…”
丁一沒有去問他,怎么讓知縣和知府,去在縣試和府試中加進些東西;也沒有問他,怎么招募梧州書院的學生,那是萬安的事情了,丁一的眼光早已飄到了喜瑪拉雅山和青藏高原上了:“老曹,讓文胖子集結隊伍,補充彈藥,準備出發。”
“老奴遵命!”
此時山南前線的明軍,七歪八斜地躺倒在陣地上,他們是值得驕傲的,四個月只有一個月糧草補給的情況下,即使從十天前就完成耗盡彈藥,變成冷兵器交鋒的情況,他們依然沒有讓敵人向前一步,不計拉薩的傷員,對面可是數十倍于他們的敵人。
沒有補給了,為了扼止瑪拉王朝和天竺的仆從軍,所有的彈藥都已消費完了,大約除了高級軍官還有一顆留著自殺的子彈之外,再也沒有彈藥了。整個大明第一師,還能作戰的官兵,就都在山南前線這里了,不到二千人的規模。
高原比瑪拉王朝和天竺的士兵,更有效地重創了大明第一師。
高原氣候不是說夠意志力就能撐過去的,身體適應不了就是適應不了,休克或痙攣等等,不是能硬撐著的事。在石璞還沒有死掉,補給和彈藥充足的時間,大明第一師至少殺傷了不下五萬的敵人,而自己的戰斗減員只有個位數,但非戰斗減員就達到了四位數,一部分是被急性腦水腫帶走的。而大明第一師的士兵,高強度的訓練和作戰,身體本來就有很多暗傷,并發癥又帶走了一批軍兵。
接著在缺少糧草的情況下,就越來越多的人倒下了,當然,他們用子彈讓敵人無法哪怕前進一步,在他們倒下的時候,更多的敵人也倒下,第一場戰斗到現在,瑪拉王朝和天竺組成的仆從軍,恐怕已有十萬人出頭的傷亡,而往往那些沒有當場死掉的人,他們也終將會因為鉛彈造成的感染而死去,但這對于大明第一師來說,意義并不大,因為帖木兒帝國不斷地驅趕著更多的仆從軍沖鋒而來,天竺也是大國,區區十萬人的消耗,并不算什么,而似乎無論死掉多少天竺人和瑪拉王朝的人,都不會讓帖木兒汗國的將領放棄東進的決心。
而大明第一師這最后的二千人,大約也會死在這最后的戰斗里。
“傷員怎么辦?”胡山舔了舔涸干發黑的嘴唇,向丁如玉請示,在他們身后,還有五位數的傷患,有在缺少彈藥時,發動白刃沖鋒將敵人趕出陣地而負傷的;有被敵軍弓箭射傷,缺醫少藥而傷情不斷惡化的;有因為高原反應又沒有對癥藥物而奄奄一息,因為后方的封鎖,民夫全被撤走,也沒有人手把他們撤下去,而只能等待著吐出最后一口氣的…
丁如玉已找不回往昔的明亮眼眸,她似乎連抬起眼皮,都要耗費著為數不多的精力。
“打下這波沖鋒再說。”但她的語氣仍很堅決。
胡山苦笑著道:“師叔,來不及了。”
“剛才送來一封信。”丁如玉舉起望遠鏡看著對方的陣地,一邊對胡山這么說。
胡山不知道為什么這個時候丁如玉要跟他提起一封信,這當口,就是下來一封封妻蔭子的圣旨都沒用,就這兩千人了,沒有彈藥了,帖木兒汗國的士兵,在第一天的交鋒之后,他們就沒有再露過面。
這段時間里,大明第一師盡管不斷出現大面積的非戰斗減員,但也給予了對方強勁的殺傷,可胡山很清楚,除了第一天,后面幾個月里,全都是瑪拉王朝和天竺的仆從軍,畢竟還有平民,帖木兒汗國的軍隊很狡猾地躲在后面,就象一群狼,在等著大明第一師疲累了,松懈了,再于關鍵時候,給予致命的一擊。
丁如玉放下望遠鏡,從軍服的口袋掏出一封信。
“少爺回來了。”丁如輕聲地這么把這封信除了簽名和日期之年,便只有“我來了”三個字的信,交給了胡山。
這封信在那些虛弱的軍官手中輾轉傳遞,似乎它有著某種魔力,可以喚起他們贏弱的軀體,最后的一點生命的光亮,可以教他們點著自己,來照亮這天地。
有人爬了起來,然后是第二個人,更多的人,他們沒有把為數不多的力氣,花在雀躍歡呼上,那是新兵蛋子或是評書里才會出現的事,他們是老兵,見過血、殺過敵、負過傷的老兵,他們早已在戰場上,由著生命和鮮血教會了節省每點氣力的本能。
從瑪拉王朝的陣前望去,明軍的陣前,出現了一道紅褐色的細線,是大明第一師的士兵,那紅褐色是他們軍服上干涸的血痂,他們站了起來,用被高原氣候折磨得脆弱的身軀,撐起了這一身軍服,用缺氧而使喚得指甲內陷的手,握住了步槍,子彈用盡,手榴彈也耗光了,機槍和迫擊炮早就沒有了彈藥,他們還有刺刀。
丁一的信,不能讓他們緩解饑餓,也不能讓槍膛里生出子彈。
但可以讓他們把握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再一次站起來。
最后的刺刀。
有一桿殘破的“明”字軍旗,倔強地飄揚,上面還有八個已褪色的金字:勇冠三軍,精忠報國。
帖木兒汗國的騎兵驅趕開瑪拉王朝和天竺的殘兵,甚至揮刀砍下那些傷兵的腦袋,然后他們策馬沖向明軍。
沖向那條,細細的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