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這能混到太監的,哪怕倒霉得如王毅一般的人兒,也是挑通了眼眉的角色,他們可能粗俗無文,也可能貪婪無度,但有一點,就是通常都會把人情世故方面的事,分得很清爽。例如王振在位時,動到勛貴那邊,孫太后一話他立馬就收手,該請罪就請罪,絕對沒有什么猶豫的。紫禁城里,沒這本事那是絕對混不出頭。當然,那些混出頭之后狂妄到忘形,那通常就是死路一條,這是歷史明證,也不必贅述。
這宣旨太監是想明白了,沒有印信,查到他頭上是個死;有印信,查到他頭上也是個死啊!別說不把丁一這折子遞上去,城上多少將士看著就不要說了,這么多人證,哪里捂得住嘴?而且最關鍵的一點,丁一是士林之中年青一輩的領袖人物了,更有所謂丁言之說,在不太講邏輯的這年代里,名聲往往就決定了真實性,例如講邏輯的話,那么丁一說把奏折交給這太監代為遞上,就應該有這太監簽收之類的單據為憑,否則怎么證明丁一把東西交給他?
但這年代不是這樣的,若這太監說沒有,丁一說有,不用關城上軍士作證的,堂上、坊間各色人等,張口只問一句:丁容城身負海內人望,名動天下,從無半句虛言世間盡知!說道他陷害你這閹狗?拿出證據來!
這太監怎么自證?所以丁一把奏折扔了給他,完全不用讓他簽什么證據。就是這關節了,丁某人此時的名望、聲譽,實以教他全然不懼這太監敢不遞上去的。
好了。那么遞上去,里面說有印信啊!這太監該不該幫他遞,皇帝會不會因此遷怒先不要提了,就說這印信,奏折里面說有啊,太監交不出來,這不是完蛋的節奏是什么?
那丁一現要給他印信了。正如丁一騎在馬上所說的:“你這人怎么一驚一乍的?印信忘記給你,你說不成;現時要給你,你又說不成?”太監只在那里拼命磕頭。哪里答話?只因他要接了印信,他是必定完蛋:中官不給有司,私自強索文臣、勛貴印信!
只教有人傳出這么一句,他是必死無疑。天下讀書人公敵啊。國子監那班學生,就敢去長跪不起求誅奸邪,御史更是必定在奉天殿狂噴皇帝,到時皇帝絕對不會給他這奴才背黑鍋,一定是扔他自己出來頂雷的。
恐怕到時不止是死,而是落得和王振一般下場,抄家滅族了!
要不他這身負皇命的天使,不閑閑地等丁一行禮問候。再很裝逼地回一句“圣躬安”,會這么不要臉地磕頭?他是真怕啊!
丁一沖他招了招手。那太監不太明了,愣了愣才反應過來,如釋重負地把那奏折雙手遞上,丁一在馬上接了過來,向張懋要過筆墨,在后面加了一句:然送信者不敢受臣印信之托,故遣弟子張懋負印同去。
然后把那奏折又扔給太監,把印綬扔給張懋對他道:“和他回京師去,把印信找個人交了,到天津碼頭來。叫朱動不要妄動,英國公府里有什么變故,也不必驚慌,只管往天津過來與為師會合就好,至于措詞,想來不用為師教你。”
張懋笑了起來,在馬上對丁一行禮道:“是,弟子謹尊先生教誨!”他本就是京師小霸王,要不是入了丁一門下,不知道得怎么為禍京師呢,這種籍口措詞,哪里需要丁一去教?又不是譚風那木頭人。他和丁一都很清楚,京師不論皇帝或是朝臣,都不會攔他出京的,因為他是英國公,他不是陳三也不是杜子騰,他是大明有數的勛貴,一大家子,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攔他做什么?他又能跑到哪里去?
丁一分給張懋二十騎,都是都音部落里出來的騎兵,當然不是為了保護張懋,宣旨太監哪里敢讓張懋出事?所謂以壯聲勢,就是這樣,關外得勝回歸,孤零零一個不太象回事,也教人看輕了去。
事實張懋跟著宣旨太監回京師的路上,心情很平靜,沒有一絲驚恐也沒有任何慌張,正如他和陳三說的,豪門的事,京師的事,他從小就經歷了,他很清楚其中的來去。特別在丁一吩咐他,讓朱動不要妄動的時候,他的心就更定了。
因為丁一沒有提到楊守隨,也就是大明第二師,丁一仍然是準備收入腰袋里的,所以并沒有讓楊守隨的新訓人員趕緊撤出京師;還讓安全局衙門的人不要妄動,要知道出關之前,丁一可以讓朱動作好準備,要讓安全局衙門的人員,在化整為零的情況下,保持情報網的運作,這就可以看出,在丁一的計劃里,最危險,危險到要放棄安全局這個官方衙門的時刻,已經過去了。
事實上回到京師,張懋受到的是歡呼,一種對英雄崇拜的歡呼,連同他身后那二十騎,當真體會一把“朵朵鮮花擲馬前”的風光。張懋應付起來很得體,不時高吼著“大明萬勝!”、“犯我大明,雖遠必誅!”以至接近御河橋的地段,張懋高呼一聲,“我明軍!”街邊的百姓已價天響地應和著,“萬勝!”、“萬勝!”
“丁容城!丁容城!”百姓里不知道誰這么呼吼起來,那聲音漸漸地便統一了,緊接著,便爆出,“無敵!無敵!”、“丁容城世間無敵!”、“今之岳武穆!”、“威武!”臨空的二樓,有大閨女、小媳婦都探出頭來,整個京師,完全就是陷入一片瘋狂。
這種呼聲,在御河橋左近一陣陣地響起,紫禁城里雖然聽不真切,但也能感覺到聲勢,更有太監內侍奔入稟報,孫太后捏著念珠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顯得白,自是不消說了,便是因為朱見濟有了好轉,對丁一有些感動的景帝,臉上肌肉也不住地跳動著,功高震主,這不是功高震主是什么!
但突然之間,外面卻就靜了下來,景帝詫異地一拍御案,對興安喊問道:“怎地靜了?滾出去看看!”所謂反常則妖,這歡呼聲如同被掐著咽喉一般,停了下來,必定是不對的。
還沒等興安出去,就有中官哭喪著臉來回報:“爺爺不好了!”沒等興安給他一腳,那中官就急急地說道,“丁容城要辭官!”還沒等他說完,外面的呼聲又響了起來,又有中官奔入來報,“不好了!街上許多民眾,在叫喊著誅奸邪!”
丁一在宣府關外這幾天不是白呆的,京師之中的天地會、忠義社成員,早就在聽聞李云聰入京所高呼的消息后,就開始運作起來了。世上的事,最怕的就是有組織,而更為可怕的,是嚴密的組織。華夏大地,向來對于秘密結社,真的是很不在行,看看近代同盟會的組織程度就清楚了,更不要說在這景泰年間的情況。
略為有點組織性的白蓮教,依靠那極為扯淡的教義,什么無生老母,真空家鄉,就硬生是從朱明開國一路挺到朱明完結,再到建虜竊器時代干脆反清復明起來。所以丁一以現代間諜、秘密黨派組織所經營起來的天地會、忠義社,廠衛是真的摸不著頭腦的,倒是鄭文奎他們在士林中搞的雷霆學派,成了吸引廠衛注意力的靶子。
京師就算在這時代,也是級大城市,如果沒有天地會和忠義社,在其中組織煽動著,怎么可能如同處處有火頭一樣,就這么咆哮沸騰起來?而且從頭到尾沒有違禁的話語,沒有人喊出類如“丁一萬歲”這些的話呢?因為天地會和忠義社的成員,一直就在那些瘋狂的民眾中控制著整個群眾運動!
景帝這時聽著也顧不得體面了,起身踹了興安一腳:“快!去母后那里!”孫太后便是他心中最后一根稻草,本來他是習慣問計于謙的,但當于謙在奉天殿,反嘲著說讓廠衛去捉丁一回來,投入詔獄,景帝就下意識地覺得于謙不再和以前一樣,盡心盡力地扶持自己了。
于是他又對興安說:“傳石亨進宮!”如同歷史一樣,他在最后更為相信石亨多一些。
其實如果他去找于謙的話,也許事態的展,就不會如丁一所設想一般展了。
于謙剛愎自用,于謙把持相權,于謙看不起人,于謙好名…但如他的清貧不貪一般,于謙的任事能力,那真的任是誰也很難抹殺得掉的事,如果景帝去尋于謙來,或者…但現實之中,總是沒有或者的。
孫太后見著景帝,對他說道:“皇帝這樣,成何體統?天,塌不下來!他要乞骸骨,就讓他回廣西去!張輒能收得了大明第一師,他回了廣西,又能如何?就教他領著這二千兵馬回去,就好好留在冠軍侯府看家護院吧!”
而被景帝宣召入宮的石亨,則就出了另外一個主意:“臣以為,無論如何,還是勸得丁容城回京師為好,不論是為了平息蒼生之口,還是朝廷賞賜莫要寒了臣子軍士之心,都應教丁總憲回京師,若真病重,再賜榮歸不遲。”
景帝聽著微微點頭,方覺心中略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