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關鍵的時刻,于謙終于站了出來,雖然丁一并不認同于謙的安排,可是他也知道,如果按著于謙這安排,確是進可攻、退可守的謀劃。章節進者,一離京師便是虎放南山、龍歸大海,就算他要去廣西拉起兵馬,再從海路北上——這時節大明的海防,還真沒有什么能攔得住西海艦隊的力量,更別東海朝鮮那邊的水師了,走水路不論是在天津上岸還是去秦皇島那邊起水,直接向北插入女真的區域再殺向安西都司,都要比他現在被拘在京師好處多;
退者,老老實實在廣西當他的冠軍侯,等著景帝嗝屁,不論朱見濟能不能得活,不論誰坐上龍椅,對于丁某人總是要念著情份,只要到了孫太后也去了,到時丁某人再動彈不遲。要知道孫太后五十多了,丁一才二十出頭,再怎么熬也能把她先熬死。
至于孫太后的后手,于謙這個安排,就已然防范著了。一旦出了京到了廣西,宮斗的本事也就在紫禁城好使,只要丁一到了廣西去,逼急了把朝廷的火藥、火銃、手榴彈、雞胸甲的供給全停下來,朝廷要怎么辦?調整幾十萬大軍去打丁一么?
或是停了綠礬的輸送?只不過誰又能確定丁一在廣西,沒有尋著綠礬的礦?那時他在容城,可是辭了官的一身輕,唯有的也就是那個書院,所以才要憑著王驥的門路去尋綠礬。到了現在,真的停了綠礬就能拿捏到丁一?孫太后得有多瘋狂才會這么干?所以只要丁一離京。遠離這權力旋渦,求田問舍,弄出幾樁強搶民女之類的。自污一下聲名,再以名士風流來開脫等等,成為大明勛貴中一員,孫太后便也就不會再緊逼過去。
但可惜的是,孫太后這個高手的名號,可不是評書里,說書先生給砌上的名號。那是真真實實的本事。于謙還沒出門,圣旨就到了,意思就是著督軍的丁一。和大明第二師新任的師長,一同去兵部與相關官吏磋商出兵事宜,這不重要,關鍵是旨意這么一句:“五日之后提兵出關…朕知于軍略論天下無出御弟之右。故當關外之事盡托于汝。不教大明有寸土之失,以至蒙羞…”也就是說,安西都司不容有失,不準退兵。
至于軍兵?就是大明第二師了,要多的便沒有。畢竟景帝還指望著丁一給朱見濟治病,這旨意想來是孫太后的指示吧。所以,某位御弟,除了以這支沒人要、軍備不齊的大明第二師。去對抗十萬韃子鐵騎之外,大抵其他的選擇。就是死在關外了,也就沒別的出路了。
或者是怕這樣丁一還死不去,連大明第二師原來師長,從行伍中一步步爬起來的都督張銳也撤了去,任用了另一位有著衛指揮使官銜的人物來充任領兵的將官,這位丁一自然是不會陌生的,因為那圓滾滾的小胖子就在門口,等太監宣完了旨,就拜下去沖丁一和于謙叩頭。
這位新任的領兵將官,卻就是丁一的徒孫、英國公的徒弟、容城縣令的兒子:錢初九!
“師公、太師公!孩兒不要去關外啊!”錢初九磕完了頭,一爬起來,就哭得翻天覆地、不可交關,一時無論是于謙還是丁一,都是手足無措,于謙哪會哄人?皇帝都照噴的;丁一又沒養過孩子,讓他訓新兵他會,這十來歲的小孩,怎么哄?難得不知從那里找來的一身衛指揮使官袍,裹在錢初九圓滾滾的半大孩子身上,被他抹得到處都是鼻涕和口水,那宣旨太監無奈,只好去哄錢初九——方才路上已哭過幾回了,宣旨太監只覺自己是倒了血霉,別人宣旨只要不是抄家的,還多少能弄點銀子,他一路上過來,單給錢初九買零嘴就足足花了一兩七錢銀子!這廝跟著英國公張懋,那嘴還被養刁了,尋常冰糖葫蘆壓根就扔掉不要的…
錢初九哪里哄得住?那太監好言勸他,這廝哭天抹淚嚎啕道:“我不要去關外啊!嗚嗚嗚!師父他就是存心的!幫我弄了這官身教我高興,卻是幾年前就預備著踢我去關外送死!師公,您要給孩兒作主啊!太師公,大伙都說您持事最公,孩兒這十來歲的娃,怎么會當啥指揮使?這是有奸臣陷害啊!您不能看著孩兒去死啊!”看著丁一沒理會他,這廝直接跪倒,膝行到于謙身邊,就抱住于謙的腿,在那撒潑狂嚎。
于謙這時回過神來,卻就皺眉看著錢初九,刻意放緩了聲音:“孩子,你領過俸祿沒有?這指揮使錢糧,你可有領過?你要老實說,這些都是有備案可查。”讓半大小孩去領二萬大軍?這真的是吃相極為難看了,所以不論出于什么原因,于謙都打算找個籍口來難。
“年中才領了幾回的。”錢初九一聽,倒是答得流利,“先前領了幾個月,都是千戶的餉糧,還被漂沒!前年還是領著百戶,太師公,孩兒句句是實…”一說到錢,他便精明起來,甚至連百戶多少俸祿、千戶又是多少、衛同知又是多少,都一一說得分明。
沒等他說完,于謙猛然抬腿,一腿當胸踹了出去,直把錢初九踹著在地上打了個幾個滾,卻是冷笑道:“自古紈绔少偉男,古人誠不相欺!”卻對丁一說道,“如晉莫放在心上,十指伸出,各有長短,門下有著王世昌那樣的英才,也有著這不成器的孩子,倒才是合乎常理,便教他出關,沙場錘煉一番,指不準還是有救的…”
“太師公!太師公!您不能啊!”錢初九翻身爬起來,卻又膝行過來把于謙的腿抱住,“孩兒不堪錘煉啊!這一出去就被韃子活活錘死了啊!您慈悲,救救孩兒啊!”他倒是清楚得很。
于謙把腿一抽,又是一腿踹倒了,冷然道:“汝領俸祿時,無思于此?”卻長嘆一聲,拍了拍丁一的肩膀對他道,“此去當效法先賢,驅逐韃虜,勒石燕然!這五日不得嬉戲吃酒,若是誤事,為師別的本事沒有,斬馬謖的事卻還是做得來!”
“弟子謹遵先生教誨!”丁一肅立答道。于謙便沒再說什么了,直接就出門去,連那老仆也帶著走了。因為他先前定下的章程,已然沒有實施的可能,所以自然也就不用教那老仆看著丁一不讓他出門去。
其實他臨走時對丁一說的話,卻仍是有教丁一抽身的意思,兵將怯戰,出兵之前弄出什么自傷的事,哪個朝代也不是沒有的。所謂不得喝酒嬉戲,反過來聽也無不可,丁一哪里聽不明白?于謙好權也好,剛愎自用也好,目高于頂也好,不論如何,在這一刻,丁一是感覺到這位于先生,保全自己的善意,盡管很可能是怕著丁一陷落之后,他也被連累,但正是所謂世間本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恨,保全之意便是保全之意,一層層去拆,世上哪有好人?
宣旨太監連賞錢也不敢想,匆匆就收拾了東西,想和隨從人等回去復命,卻被丁一叫住,仍賞了銀子才讓他離去。然后丁一又叫在門外侍候著的兩名士兵備了馬,不由分說把小胖子錢初九提溜上了馬,一路往金魚胡同而去。
出乎丁一意料的是,這關節居然劉吉就在金魚胡同的丁府之中候著,據府里下人說,從下朝時分,劉吉就過來了,一路的候著,朱動問他有什么事,說是來給丁一請安,中午在府里用了飯,依舊等著。
丁一很清楚,劉吉這樣的人精,不可能不知道朝廷里生了什么事,更不可能不知道景帝和孫太后要對自己下手。這份旨意出得來,那皇室的意思,是很明顯不過的事了。這關口劉吉劉棉花過來,卻就有些教丁一意外了,難道說,這廝想來退出立憲密約?但轉念一想,又覺劉棉花不可能弱智到這地步,這玩意哪是退得出去的?
沒等丁一想出個分明,這邊下了馬,錢初九就在邊上說道:“師公啊!孩兒跟了我那師父,什么也沒學著啊這幾年!這般出了關,只怕把您老人家的英名都敗壞了!兩萬人,兩萬人怎么帶啊!孩兒連一到一百都數不過來,再說二萬人了!您看要不還是教弟子那不成器的師父跟您去吧?孩兒真的是做不到啊!”為了逃避出關,管自己師父叫不成器,錢初九也算是推陳出新了,若是教張懋聽著,只怕少不得一頓胖揍。
丁一真是哭笑不得,他向來門下弟子,有撈不著仗打而不爽的,如肥球那樣;有邢大合那樣,雖然沒開口,卻覺自己升官太慢,手下人馬沒有同門師兄弟多而不爽的;有怕爭權令得丁一反感,而扮低調的,如胡山那樣;也有和丁君玥那樣不愿守土,時時希望能野戰殺敵的…但無論王越還是杜子騰或其他人,哪怕萬安,在云遠呆了那么些時日之后,還真沒一個是怯戰,怕死到錢初九這份上,丁一還真是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