輝煌金碧的宮殿里是華貴璀璨的人們,女人或男人,都不過是一個符號,大明帝國的標志。。。這就是階層,帝國賴以存在的階層,若失去了這些等級的標志,便是所謂國將不國,將成為一個無政府狀態的存在。只要有人群存在的所在,不管是什么社會形態,便有著階層的分立。丁一并不打算去抹去這一切,他也不反感這些人,并不會看著那些華麗的衣飾,就立刻想起民脂民膏,因為他很清楚很明白,烏托邦并不可能存在。
但他茫然失措,只因一時間之間,他被孫太后用著這眾多的符號,將他重重包圍,困在局中而不得掙扎。當那些命婦,稱贊著他身長如玉、星目劍眉,夸得如當潘安再世、宋玉重生,說著自家族中還有某某女子,正是花季年華,又是如何眉目如畫、賢良淑德…
那是丁一從沒感受到的溫暖,就算明知是計,明知是毒藥。前世今生從來沒有父母長輩,催促過他成婚生子。對于他人來說,是極為苦惱的憂愁,是不愿面對的嘮叨,但于他來說,卻是夢中才會有的幸福。他的心仍舊清醒地知道,這是一個皇家用來束縛他的套圈,但他卻不由自主地沉溺在瑣碎的溫馨之中,在迷醉與清醒里,丁一似乎感覺已分裂成為兩個自己。
不得不說,皇宮便是世上最歹毒的陰謀爭斗的所在,而能以妃子之身,逼得皇后遁去。而取得最后勝利的孫太后,也許她手無縛雞之力,也許在沙場之上她只能柔弱哭泣。但在這宮中,這紫禁城里,她便是絕世的高人,她并不因漸已消融的容顏而無力,她用雍容華貴的氣質為甲胄,以慈母之心為劍,以這一眾命婦為她搖旗。她把沙場之上不論調兵遣將還是提刀縱馬所向無敵的丁容城,殺得潰不成軍!
丁一坐在那里,牽強而僵硬地想從這狀態里擺脫。可是總不自覺地被那些命婦的話,引出臉上尷尬的暈紅。他能悄然無聲地在這大明朝,開始工業革命的奠基;他能在工場里,解決那些大明技藝高的工匠的問題。給他們指明著前進的方向;他比這個年代的所有人多出數百年的知識。他非常明確地知道地球是圓的,這對他來說不過是個常識,而且他還知道再過些年,小冰河時期就要來臨,他甚至還能大體知道歷史的走向…
但都沒有用,這些東西并不能帶給他,絲毫的力量。
孫太后這位宮斗的高手,一眼就看穿了。一眼就看破了丁一的心防,不是封侯封王。不是美人如玉,不是分疆裂土金錢珠寶。她知道他缺乏什么,從他在貓兒莊回來報信時,她就看穿了,所以她一開始就把丁一認為義子。或是那一刻她也真的感動了,或是宮斗的絕世高手,隨手埋下的一招妙著——丁一萬軍盡潰之際不忍棄英宗而去,又在敵營萬騎環伺之中,為英宗保持一個皇帝的尊嚴,當時孫太后身為英宗的母親聽著,感動起來,把這丁一認為義子,說起來又有什么不合道理?而以這義母的身份,在這時引著,真個混然天成。
丁一混混沌沌地被命婦們數說,以至于臉上不時顯露出傻笑來,然后孫太后看著火候差不多,便教太監肖強領著丁一到邊上的宮殿去:“如晉,哀家倒不強扯著你在這里,陪著立規矩了,到邊殿去吧,都是年紀差不多的孩子,想來會讓你輕松一些…記住,放松些,這里不是云遠,你也才二十多歲,可曉得么?”
“孩兒遵命。”丁一應了,便跟著那太監出了殿去,似乎連腳步都輕快了許多,這種溫馨,盡管是毒藥,卻撫慰著他那飽受戰場創傷癥困擾的心靈,教他從一架精密的戰爭機器,漸漸地回復一個正常人的狀態與情緒。
遠離了宮殿,遠離了那燃著熾熱的火盆,在曲折的長廊之中,風雪的寒意,讓丁一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伸手想去拉緊衣裳。這讓他終于擺脫了那種狀態,這不是他,這是一個二十多歲,飽受長輩慈愛的年輕人,在這寒冬里下意識的舉動。
他放下了抬起的手,挺直了自己的腰桿,一種熟悉的感覺讓他感覺找回了自己,是幾乎烙在骨子里,軍人的印記,這是在血與火之間,周旋在毒梟和叢林之中的戰士,而對著毒販和殺人狂徒的刑警,面對寒冷的下意識動作,從不退縮的丁一,無論在什么年代,無論身在何處,無論是風雨還是利刃,他都不曾怯懦不曾害怕地去面對這一切。
“少爺,娘娘對您可真是如同已出,說句不恭敬的話,便是爺爺…”肖強一邊帶路,一邊喃喃地說著好聽話兒,卻沒有想到,身邊的丁一,已不再是那個傻笑著跟他走出宮殿的年輕人。丁一總歸是丁一,能讓他無力,讓他無可奈何的,只是孫太后,絕不是這太監。
他是大明帝國雷霆書院的創始者,是兀良哈和云遠、廣西的實際統治者,他是大明的都察院左都御史,他聽著肖強的話,沉聲說道:“你去尋皇帝,跟他說,學生被娘娘留下了,得去把宮門外,學生那些隨從領進來,才好教人去取那物件給他。”
肖強被嗆得愣了一下,怎么丁總憲跟換了個人也似的?卻就聽丁一冷冷說道:“看著一路海上同行回京的緣遇上,學生多說一句,這事辦遲了,你會死的。言至于此,公公好自為之。”之后丁一便沉默了,而肖強被他驚得背上都滲出冷汗,自然也沒再碎碎念下去了。
到了邊上的宮殿左近,還沒行到,就聽著有弦樂之聲傳過來。肖強把丁一引到了,便沖那殿外的太監招呼了一下,對他說道:“娘娘教咱家帶如晉少爺過來這里,和眾位貴人親近、親近。”然后他猶豫了一下,卻還是老老實實地低聲說道,“如晉少爺,奴婢去娘娘宮中復了命,便去爺爺處…”
丁一搖了搖頭對他說道:“你怎么辦,學生是無權指使公公的,該說的話也說了。”然后他拍了拍肖強的肩膀,便隨那抱著拂塵來引領的太監,往宮殿里去了。留下肖強在殿外苦著臉,想了半晌轉頭快步疾走起來,只求去尋太皇太后復了命之后,來得及吧,盡管他不知道什么事,但他去過云遠啊,他看見丁容城,從無虛言啊!
相比之于肖強的緊張心情,進入那宮殿里的丁一,卻就再一沉溺在溫意里,不單單是殿間熊熊的火盆,不止于那宮殿里悅耳的絲竹和起舞的佳人,是崇拜。宮殿里如孫太后所說的,都是年輕人,或者更嚴格的說,年輕的貴人。
那是朱家在京的子孫,有一些是庶出的后代已經降到奉國將軍的宗室;還有許多勛貴的后代,例如從席間躍起,把酒杯信手擲拋,跳過案幾急沖過,離丁某人三步外立時推金山倒玉柱,拜了下去的英國公張懋,這已是十三四歲的少年人,正是育變聲的時候,那嗓子格外的刺耳,也教得座間的人等,都聽得清楚:“不孝徒兒張懋,叩問先生安好!”
丁一正用力扯起張懋,不教他以頭搶地之時,那宮殿里已經亂了套,許多年輕人推案而起,有七八個平素和張懋交好的勛貴,紛紛沖近了,向著丁一納頭就拜,口中稱道:“見過先生!”自己稱都是“私淑弟子”,也就是說他們雖沒有列入丁一門墻,但都以丁一弟子自居。
這只不過是第一波,緊接著還有十數個宗室子弟也奔了出來,也是納頭就拜,各自報具姓名,口稱先生,丁一拉起這個,那個又拜下。便是那些沒有離席的勛貴、宗室,也是紛紛起身長揖,一時之間,丁一就便如最為燦爛的太陽一般,成為了這宮殿之中的焦點。
不論丁某人如何清醒,在這些仰慕他文采風流或是為大明帝國開疆拓土的年輕人之間,若說他很痛苦鬧心,那是絕對不可能的,要知道這就是大明帝國里的貴族啊,這個碩大國家的上級,或者說,大明在京師的年輕官二代、官三代們,他們絕對不會拉拉扯扯,也不會粗魯大吼,自小訓練的禮儀讓他們在舉止之間恰到好處,而顫抖的語音和眼神里出自內心的敬仰,如說丁一不感覺到高興,那大約他是一具沒有生命的鐵石。
何況在這些年輕人之中,丁一遠遠望著,那獨立的倩影,教他閑來心里幾番浮現的倩影。
他向前走去,身邊年輕的勛貴自動地為他讓出道路,他一步步地向前邁前,伊就在彼端,便這么靜靜地望著他,如同前次他入京時的相迎相送,她仍是一身雪白的素衣,映得冰肌玉骨,鬢上的步擺,碧玉的墜子輕輕地晃動著,便如丁一驛動的心。
一步步的,踏入那明知是早已布置的局,是溫柔為刀的局。
而這只是第一天,丁一回京師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