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在這一瞬間,無論入京之前,丁一對于景帝如何厭惡、如何反感,便在這一剎那,他突然同情起景帝來。。。因為看著景帝聽了他這么一句話,雙眼漸漸發紅,然后拼命仰面向天,卻無法阻止那眼角滲下的淚,如不是丁一用力把著他的雙臂,景帝便這么癱倒下去了。在這一刻,他只是一個孩子的父親。
“滾開。”丁一雙手把在景帝肘下,冷冷地環視四周,對著那些想要湊過來宦官、宮人這么說道,“或者我挖了你們的眼。”他的聲音并不大,只是很冷,比這漫天的風雪還冷。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么說,或者只是覺得,一個接到這樣悲凄消息的父親,不應該被這群諂媚的人們包圍,總之,丁一便是這么驅趕著那些宦官,包括興安在內。
丁一對于宮里的一切,都覺得假,每一個人,每一張臉,每一個動作,都帶著曲折婉轉的意思,更不要提每一句話,幾乎要表達的意思,都盡在話外。所以當看到景帝這瞬間的真情流露,他便被打動,便喚起了他的同情,下意識地把這點真衛護起來。
“圣上聽著如晉少爺說起陣亡戰士,悼念殉國的烈士,心中悲痛,你們在這里湊什么熱鬧?”興安壓低了聲音,配合著丁一的話,驅趕著那些宮人和中官,自己也退開了幾步。
“我有一個法子。”丁一已經需要用似乎摟抱的姿勢,才能讓景帝不往地上掉下去了。“但不知道行不行?若是行,便有得醫;若不行,只怕那關口來得更快。”聽著他這話。景帝象是突然之間迸出一點生機,掙扎著勉力站直起來,死死瞪著丁一,卻只聽后者低聲說道,“他若只是那個給我寫信的小人兒,這當口,我不會猶豫;他不只是小人兒。他還是大明的儲君。這個法子,原本我是不想提的,全無一丁點的把握。也無治愈過的先例,看皇帝悲傷,我終歸忍不住。試不試,得皇帝自己來定。”感覺景帝自己站直了。丁一緩緩松開把著他的手。“那個謝當歸是個好醫生,最好教他看顧著小人兒;皇帝想清楚了…”
景帝突然截住丁一的話:“朕明白,若是要試,此事便只你我君臣能行,連興安也不能說。”只因有第三人知道,治好倒罷了,若是出事,有南宮那位的先例。指不準外間說是,天家最為無情——誰知道皇帝是不是貪戀這龍椅。連自己兒子也不想讓了?華夏數千年,又不是沒這樣的事——石虎殺太子、漢武帝逼死太子,都是真實發生過的事。到時再來清查,就是抄十族也沒用,哪堵得住間世人的嘴?
“便如此吧,臣先請辭,保重。”丁一低聲地回應了景帝一句,沖他點了點頭,轉身對興安說,“叫個人領我出宮。”這時候,景帝卻是需要興安這個心腹在身邊的,興安也是清楚這一點,望了景帝一眼,見著皇帝點了點頭,便指了一個小中官,教他領丁一出宮去。
但是丁一離開了乾清宮沒有二百米,還在長廊里跟著小中官轉兜的時候,邊上就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奔過轉角出現在丁一面前的,卻是熟人,就是去云遠宣旨的太監之一肖強,也是入京師之后,把丁一打賞的錢財塞給李云聰,又擼下自己手上戒指作湊頭,教李云聰也拿去買米施粥的那個太監。
“如晉少爺!”肖強趕得有些急,這一日丁某人入了紫禁之后,這些大太監似乎都沒有平素的閑逸,一個個都是緊趕慢趕的,和有人拿著鞭子在后面催著似的,“娘娘教奴婢來請您回去,有口喻:‘現時就回來,哀家說你一句還受不了么?汝是吾兒,惹得哀家生氣,打上一頓又如何?’少爺,還是趕緊跟奴婢過去吧!”
丁一無奈,沖給他引路的小中官說道:“小公公回去,替學生稟告皇帝,卻是太皇太后相召。”孫太后話說到這份上,于別人聽來怕是極不客氣,但丁某聽著耳中,卻暖在心田,他便是兩世為人,也沒個母親來打他罵他,聽著這旨意,分外地親切。
去到孫太后的宮外,肖強便對丁一說道:“娘娘說是不須稟了,教少爺自入內見駕便好。”
丁一點了點頭,整了整衣袍入得內去,卻見殿里不單上首坐著孫太后,還有一班珠光寶氣的中年、老年婦人,個個都是誥命的服飾,有幾個丁一認得的,卻是勛貴家中的老太君之類人物,看來是勛貴、大臣家里命婦的聚會。
還沒等丁一開口,孫太后就對別上的命婦開口道:“如晉是怨哀家待其太薄,確亦然也!黔寧王鎮云南而身后封王,然而如晉納兀良哈入版圖;鎮廣西;再拓云遠,朝廷所配兵卒何其之寡?若論功績,黔寧王可身后封王,如晉此時封王又何不可!”說到此處,孫太后轉過頭來望著丁一,似笑非笑地說道,“汝若敢在哀家面前再稱一次微臣,哀家拼了這臉面,也要讓皇帝為汝封王!反正,這名份,宗人府里的玉牒里也錄著,也不是隨便胡謅!”
她說的就是收丁一為義子、賜姓的事,是有通報給專門管理皇族本家宗室事宜的宗人府。宗人府中專門記載皇族宗室繁衍傳遞和生死娶葬的譜牒,就叫做玉牒。也就是說,和明末國姓爺鄭成功一般,賜姓之后正式稱呼便是朱成功。如今的明朝,可不比明末那么隨便,賜了姓的丁一,其實官方姓名不是丁一了,除了賜姓,還要排入英宗、景帝這一輩的祁字,應該是朱祁一才對。
邊上的一品、二品命婦能得出入宮禁,又是勛貴出身,可不比李賢的母親那么純樸,那自然是聞弦歌而知雅意,當下便有人道:“娘娘所言極是,五千壯士打下五府一宣一屬國,當真世間罕有的功績,也只有衛、霍方得相提并論,又是娘娘的螟蛉之子,便封王也不為過!”
丁一聽著只覺已成騎虎之勢,回到明朝當王爺么?如果不是丁一被那群學霸虐了那么久,又進士得中,那么封王就封王,這不很爽么?當王爺誰不高興啊?問題是被那群學霸虐了那么長時間,許多華夏的諱忌,丁一心里可是有底的:如果沒有義子、賜姓這關節倒也罷了,現時官方姓名朱祁一的丁某人,若是一旦這么封王,被人以后周世宗柴榮指之,他如何自處?
柴榮就是義子而繼大統啊,現在英宗被幽囚,景帝的兒子病到咳血也差不多了,丁某人來封王,是等著接班么?不說別人,恐怕景帝就先受不了吧?要發動什么事都好,總要謀定而后動,而不是被孫后這么擠兌著,然后到了皇帝和大臣都容不下丁一,而要向他動手時,被逼發動吧?所以丁一眼看也不能再和孫太后扛下去,只能撩起袍裾拜下,口中稱道:“孩兒無行,教娘親牽掛了。”
孫太后看著,面上便有了笑意,抬手道:“若是早時這么懂事,哀家也不用被你氣得頭痛,趕緊起來,看座!”又對邊上命婦說道,“這孩子雖長于軍略,卻是不能和衛、霍比的,哪敢這么說?過了、過了!”卻是一副自家兒子長進,嘴里謙讓著,心里卻樂開了花的模樣。
那群命婦卻都是應景的人兒,便在那里紛紛搜刮著好詞兒,夸贊著丁一,至少表面看上去,孫太后是高興得要緊,雖是五十左右,但原本年輕時,就是能逼著宣宗的皇后自辭后位,讓她當皇后的佳人,加上宮中養尊處優,保養得極好,此時笑將起來,在那雍容華貴里平添了一分生機,教人望之,不單是母儀天下的太皇太后,更有著“淡極始知花更艷”的味道。
又有命婦問起丁一的子嗣來,于是孫太后籍勢便發作,責斥丁一道:“哀家…”她頓了頓,竟在這一眾命婦面前改了口道,“為娘前番方才去信責問你這事,別提什么匈奴未盡的說辭!你北平韃虜,南拓云遠,又待怎樣?也是二十多歲了,到現時還不教為娘抱抱孫子,卻是什么道理?你須知,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丁一只好苦笑著回話:“娘親,皇帝和太上…”他想說的是景帝和英宗不是早就有兒子了么?幾時見孫太后去抱過?英宗那原來是儲君的兒子,不還扔給萬貞兒帶著么?這么喜歡抱孫子,大可自己帶啊…
但明顯孫太后并不準備給予他發揮的余地:“莫左右而言他!你今兒便得給哀家一個準信!”終歸還是哀家,總歸她便不是一個平凡的女人。但不知不覺之中,丁一便已進入被父母逼問為何還不生孫的狀態之中…
這卻就是“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全然就不是陰謀,盡是陽謀,哪怕丁一再怎么暗自警惕,再怎么心中防備,終于也是難以脫身于這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