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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溫柔鄉(二)

  這一遭踏雪而來,丁一卻就沒有教利刃大隊的士兵,化整為零混入京師,一個是跟著王驥他們出行,無論是六部的主事還是宣旨太監,都是看得真切,如此做簡直就是掩耳盜鈴;另就是嚴冬之際,哪怕是天子腳下,城門根也少有人跡。倒是順天府的差役,還沒到開春,就城根下在拖著凍僵的乞丐扔上板車,想來大過年的,達官貴人出入看著不雅,大抵是要運去義莊。丁一看著搖頭長嘆,每每看到這樣的事,便教他傷感。

  倒不是丁某人就特別悲天憫人,只是千百年后那國度,有人富有人窮,有人一息已是千百萬的利潤或虧損;有人勞苦一輩,連個立錐之地的蝸居也買不起。但大冬天成規模的凍死人,還被看做每年習以為常的事,那是真沒有。

  丁一把利刃大隊的大隊長李云聰叫了過來,對他說道:“爾帶一連的戰士,先回去金魚胡同,教朱動組織一番,在這城門處,開個粥棚吧,就用我的俸祿來辦這件事,施粥時跟領粥的人說明一下,丁某也沒什么錢,就這份俸祿了,皇帝的賞賜,還得打點陣亡的兄弟,每月里這份俸祿能買多少米,這粥棚就辦多久吧。”

  李云聰在風雪里聽得眼角發紅,哽咽道:“先生!學生那份俸祿也一并來辦這事!”

  丁一自然不會同意,李云聰還待再說,王驥也過了城門。帶馬過來笑道:“你不要害你家先生了,你若摻和進來,這味道就變了…老夫也把俸祿拿出來辦吧。不過老夫可不似你家先生那般耐得住清苦,只能給三個月,到明年二月化凍,老夫便不管了。”

  那兩個宣旨太監坐了轎,隱約聽著轎外丁一和王驥在說話,便拔開轎簾去問手下,兩位大人在說什么事?聽著手下的稟報。劉雄倒罷了,肖強是個苦出身的。當下蹬停了轎子,搶了出來,在風雪里快步趕到丁一馬邊,利刃大隊的士兵倒是識得他。四蹄踏雪卻不認他,要不是丁一扯著,差點就要揚蹄亂踢了。

  “容城先生,這城門出入了多少年,咱家是第一回看著有您這樣的官!”肖強說起來,也帶著幾縷哭腔了,卻從袖管里扯出兩張錢莊的票子,硬塞在李云聰手,這卻是去云遠宣旨時。丁一打賞給他的,“先生和士卒吃著一樣的飯菜,卻把俸祿拿來濟民。咱家這銀錢如何收得心安?李小兄,你稍待片刻!”卻把手上幾個金戒指都擼了下來,塞給了李云聰,匆匆一揖,大約是不想讓人看見他流淚,便入了轎里去。

  王驥看得口瞪目呆。向來太監無后,最是好錢了。想不到這太監卻來了這么一出,他不禁對丁一說道:“丁容城,感得頑石也點頭啊!”丁一實在沒什么心思和他唱酬,苦笑了一聲,打發李云聰趕緊去辦事。

  又行了一程,王驥看著丁一毫無辭別的意思,不禁開口道:“如晉,你別送了,金魚胡同,在方才那街坊橫穿過去才對,你都送到這里,難不成還要送老夫到南宮么?”王驥是回不了家的,他始終還是英宗的獄卒加獄友,辦完了差,還是得去看守南宮。

  丁一在風雪里沒聽清楚,不過看著王驥的手勢,倒也是能明白,卻把雪凝叫到身邊:“你先回家去,我去宮里復了命,再回去,可好?”看著雪凝很懂事地點頭,便叫了一個連的士兵,護送著她回去,又將巫都干拎了出來,卻對她道:“你也隨伊去,替我護得她的平安。”

  “一同進宮去吧。”丁一拍馬趕上了王驥,卻對他這么說道,“萬里海路回得來,不是就為了盡這么一點孝心么?正好送得伯爺去南宮。”先前李云聰帶了一個連的士兵去辦粥棚,后面又讓巫都干領了百多人護送雪凝回金魚胡同,這時跟在丁一身后的,也就是十人左右,王驥看著不住搖頭,這哪里有總督三省的大員氣勢?

  他愈來愈更看不透了,盡管立憲密約上,他人無法到場,但后面楊善也有讓他參與附署,但這丁一,無論怎么看,當真是忠貞不二的角色,便是明知立憲密約那樁事,王驥依然覺得很難相信,丁某人會參與其中。

  “老夫在船上,看了如晉練兵。”一行人去到玉河橋,風雪漸小了些,王驥卻與丁一齊駕并驅,開口說道,“這世間,只怕除了如晉,別人是無法練出這等兵卒了,老夫自恃知兵,卻也是不能為。話說若同如晉這般,身為督師,無論衣食住行,不喝兵血,不貪軍功,事事都以身先士卒,俸祿又拿來濟民,這官誰愿意當?當這官還不如回家當個小地主!”

  “多謝伯爺正我!”聽著王驥的話,丁一在馬上很鄭重地抬手作揖。

  只因意在話外,王驥是忍不住,在勸他別做得太過,他的意思,是丁一這做派教有心人看了,除免就會生出大奸如忠的感覺。但丁一卻不忌諱這些,他在馬上笑道:“運交華蓋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頭。伯爺所教自是正道,只是世人欲如何想,安是學生所能左右?”

  王驥聽著也是苦笑,丁一吟出這一句詩,何嘗又不是他的寫照?征平麓川,回來閑置南京,再一擼到底踢來守南宮,他又何曾敢翻身?只不過他與王振交好,又是英宗舊臣,景帝總歸是不會用他罷了。不禁喃喃道:“任是允文允武,當真是運交華蓋欲何求?卻是老夫癡了,活了這一把年紀,還沒如晉你看得清楚…”說著在風雪里,卻不禁抬手輕拭眼角。

  丁一眼送著王驥和那兩個宣旨太監入了宮,他領著那十數騎,遞了腰牌,便在宮外候著。

  守宮門的錦衣衛大漢將軍,頗為不耐煩地在耳房里低聲咒罵著:“這快過年了,也不得消停,真他娘的是官迷!”王驥和那兩個太監倒也罷了,有出入宮禁的腰牌,他們驗過了自入了去,只是丁一卻就要去通報,通報雖然只要當值的頭目去,但在避風處烤火取暖的其他人,卻就不得不出來立規矩,畢竟是紫禁城,總不能明明有人看著,還躲在避風處烤火吧?

  那幾個利刃大隊的士兵聽著火起,伸手就摸向腰后的戰術匕首,丁一卻微笑著攔住了他們,笑道:“便比一下站軍姿如何?誰扛不住,明天這班里的臟衣服、臭襪子,就他包了。”說罷在宮門之外,筆直站立,身后八名利刃大隊的兵士,在孟養就被丁一親手操練出來的,立時牽好了馬,一字排開,便如八桿標槍,立于丁一身后。

  過了一陣,宮門里的大漢將軍,伸頭探腦看了一陣,剛才當值的頭目拿著丁一的腰牌飛奔去報,也沒告訴他們外頭侯著的是誰,這時卻是說道:“先人板板的,那官迷不知死哪去了!就幾匹馬還牽在宮門外!看起來,還是知道愛惜自家性命的!”于是幾個同伴說笑著,便又躲進避風處去,跺腳搓手地烤起火來。

  沒人注意到,在宮墻的一側,在飽載積雪、屈腰低垂的那宮廷楊柳之間,九個已被雪花包裹的筆直軀體,那陽剛之氣,在這哪怕是嚴冬里染盡了雪了也仍顯出婀娜的楊柳之側,是如此的不和諧,是如此的寧折不彎。

  那大漢將軍的頭目去得飛快,回來也快,他又沒有權力可以直稟太皇太后的,自然是一層層遞上去,他跑了回來看著那手下還在烤火,不禁開口罵道:“入你娘,還烤個屁啊?丁容城到得此處,是你我兄弟的福份,怎么也得立個規矩,讓這世間的大英雄,看看咱四九城的男兒,也是帶把的漢子!”

  “丁容城不是在云遠么?頭兒,你魔障了?“火堆邊的大漢將軍都不愿起來,都是當兵當油了的貨色,朝班之上他們倒是立著規矩,這下了朝回來守宮門的,又是大雪天,又沒什么貴人出入,誰耐煩去做那樣子?又有人笑道,“頭兒,不許這么撩拔人的,要真丁容城來了,別說這賊老天下雪,便是下刀子,咱也抬頭挺胸看能不能入得了丁容城的法眼,要跟那胡山、朱動一樣,那真的就是祖墳冒青煙了!你們知道不?朱動,當年跟我在百戶所里一起耍錢,聽說老子被拔到大漢將軍里來,還賴了我五個蒸餅沒還,說什么老子是皇帝跟前的人了,不興那么跟他計較…狗屁,來了宮里,連街上的陋規都沒得收…早知道當初不該跟朱動爭,教他來當這大漢將軍才好,老子和胡大哥也走得近,要是朱動來這里,那老子就該跟著胡大哥,去投丁容城門下了!”邊上同袍起哄著,說這天還沒黑,這廝先做起白日夢。

  又有人說:“老子就不耐煩看你這操性!一口一個朱動、胡大哥的,似乎你真跟人家很熟也似的?入你娘,你有種去金魚胡同叫一聲?”“去個鳥,他要真去了,也是老實給胡大人、朱大人叩頭的角色!”

  那大漢將軍的頭目急了,踢了兩腳雪在火堆上,厲聲道:“瞎了你們的狗眼,門外方才候著的,就是丁容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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