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海艦隊到了天津碼頭的時節,雪下得頗急,離著年關已不足一旬,丁一下船之際,卻很無情地對黃蕭養吩咐道:“去舊港,若婆修驃戰敗,即誅之,再誅阿里漢,爾與馬文升扶一國王登位便是,舊港之光復,待明年三月以后再計較;若戰事膠著,難分勝利,則以陸戰隊,于戰局之中做一到兩次突破,然后撤出戰場,仍由婆修驃手下補充第一團去戰。”
黃蕭養聽著略一思索,卻就問道:“陸戰隊進入戰場,是為夸耀我軍武功,以顯得婆修驃條友仔無鬼用?一哥,沒錯吧?”丁一點了點頭,他正是這個意思,黃蕭養想了想又問道,“若果大捷,又如何?”他知道丁一所圖者大,所以擔心誤事,倒是把每個細節都問清楚了。
丁一笑道:“若大捷,便不必理會,馬負圖自有定計。”如果婆修驃能夠打得大規模的勝仗,說明至少在冷兵器軍隊之中,婆修驃手下的軍兵還是有戰力的,有戰力的軍伍,自然是必須把握在雷霆學派的手中,所以若果大捷,馬文升應該就著手在其手中軍隊之中,建立起天地會的支部了,已經開始著手轉化婆修驃麾下軍隊中的骨干,自然就不用黃蕭養操心。
看著丁一帶了利刃大隊二百多人作為護衛,和宣旨太監、王驥、幾位主事一齊下了船,黃蕭養卻叫住了丁一,請他借一步說話:“一哥。三月如果還沒收到你寄來的信,阿養就在廣東插旗,廣東廣西那邊搞起來。海上就算只得廣東號、廣西號,運一萬兵從這里登陸…”
“若此時還需如此,不若當年你來京師,我就和你一同去廣東插旗?”丁一聽著笑了起來,用力在黃蕭養胸膛上擂了一拳,對他道,“放心。你把你的事辦妥,我會把我的事辦妥。沒有什么萬一,三月之前,一是光復舊港,一是到從東海到淡馬錫的掠私。凡無四海大都督府所發通行任據者,華夏船舶,不論是官是民,一律以私自出海論,罰沒貨物,人船交與寧波、泉州、廣州三處船舶司,須教船舶司首領太監用印簽押,除非反抗,否則切莫傷人。”
“阿養記牢了!”黃蕭養把丁一說的。復述了一次,大體無誤,卻又問道。“若非華夏船舶,又當如何?如倭國朝貢船只,朝廷許它通貢寧波的…”看著丁一似笑非笑望著他,他這老海賊的出身,在這里扮著守規矩的人兒,丁一看著就想笑。黃蕭養有些不好意思,卻訕然笑道。“總歸怕是誤了一哥的事,問過心中才有底,得了,阿養知道怎么做了!”
“記住,朝貢船只,來者不擾,歸去者,無通行憑據,盡掠之,貨物罰沒,問罪倭國!敢反抗者,人船皆誅。”丁一對于東方這個國家,向來是沒有什么好感的,不過他還是跟黃蕭養吩咐,“南下之后,派人通傳寧波、泉州、廣州等地船舶司,教他們知會出海的船只,須至四海大都督府駐三地之簽押房,辦理憑證,方可出海,否則,勿謂言之不預。”這倒是極合黃蕭養這老海賊的胃口,連接地點頭,放開了殺人,他倒是許久沒試過這種痛快了。
諸事交代清楚了,丁一拍拍他的肩膀,沒有再說什么,轉身就要和在飄雪之中等待的人等,一起上馬入京,卻聽黃蕭養又喚住他:“一哥,吳全義帶了一個營在南京監造第二支艦隊,船上還有兩個營,不若你帶在身邊…”他覺得帶多點人手,總歸便多一分安全。
丁一聽著,笑了起來,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說:“自去、自去,莫要自擾。”
多出二個營七百余人,若真有什么事,又能如何?京師不比云遠或是廣西,王恭廠就能出產火器、火藥的,雖比不上梧州、容城的工場,但數量卻是不少,多七百人便能保得丁一平安么?再說入京帶著上千護衛,象什么話?搞不好城門都進不去,那真成了笑話。
而此時在金魚胡同的丁宅里,來訪的楊善,卻正與朱動叮囑著:“雖說老夫早就被視為如晉同路人,但事情終究是不能做得太過,你家先生回京之際,老夫必定是不方便過來,至少也得等各路神仙做完了法,才好過來相見,故之方才所說的事,你定要好好轉述給你家先生,切莫誤了事。”
朱動在京師擔任這安全衙門的副使,卻是養得漸漸有些富態起來了,雖說早上還能跑一下操,但一天到晚除此之外,也就沒什么體力活計,他胃口又好,雖不貪黑,但迎來送往總有宴席的,酒肉怎么也不缺,于是比先前丁一在京時,那幾乎是胖了一圈。
此時看上去,倒是頗有些官體,卻對著楊善抬手作揖道:“學生省得,自然報知家師,思公放心便是。”不過頓了頓,他還是想不太明白,終于還是開口問道,“思公說太皇太后有意將張懋的姐姐許配給我家先生,這不太對吧?于輩份上,就不太合適啊!”
所謂輩份,就是張懋的父親張輔是老來得子,張懋最年長姐姐大他四十來歲,其中一位,就是仁宗的妃子,被冊封為敬妃,特免殉葬。死后謚“貞靜敬妃”。也就是說,張懋的姐姐,是宣宗的母親那一輩,是英宗和景帝的祖母那一輩,現時如把張懋那主持著英國公府諸般事務的姐姐,許配給丁一,這輩份不是很混亂么?
楊善聽著笑了起來:“若這般說,你家先生收了張懋為徒,豈不是輩份更高么?皇家事體,不是這么論的;再說太皇太后若真是定了計的話,自然是有辦法,例若教于大司馬認為義女,然后以恩師之女配衣缽子弟,又有何不可?這不是你該頭痛的事,若按你這么般想,英國公府里的娘子,難道配與你先生做妾,不是更不合適?”
朱動想想也是,便沒有就這事追問下去,只是卻又說道:“先生太實在了,真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哪有這樣,就被誆回京師來的?據說又是中午接旨,午后就揚帆出海,唉…”他對于丁一赴京之行,是感覺到很擔心的,其實不單是他,丁某人一系的官員里,大都有著這樣的擔憂,事情幾乎明擺著的,皇帝在奉天殿說丁一有私心而群臣怒而辭官求去,這都成了茶館里的段子了,這當口丁一回京來,有什么好果子吃?
甚至這幾日,連丁如玉都被太皇太后招入宮去相陪,未必沒有持之為質的意思。
現時看似平靜的京師,隨著丁一的到來,有著許多的暗涌,足以教人身死名裂的暗涌。
楊善聽著苦笑道:“老夫有什么法子?你家先生,又不曾來過二指寬的紙頭與老夫商量,他是忠貞可比岳武穆的人,一紙圣旨相召,便思君恩深重,不遠萬里,戰機如火,也拋之不理,立時回京。這事你與老夫說,又有什么用處?”楊善對于丁一這么回京,也頗有些腹誹。
朱動也只能苦笑,不過楊善看著朱動那頗為難看的面色、下意識捏得骨節發白的拳頭,卻怕這位想差了,做出什么荒唐事來,他現在倒是跟丁一榮衰一體了,所以便開口對朱動說道:“你莫要沖動,萬事等如晉抵京了,再做計較。”頓了頓,覺得還是說透一些為好,“不見得如晉一抵京,就是刀風劍雨的,再說,真刀真槍的勾當,你家先生又怕過誰?何用你來擔心?傻瓜才會去逼得如晉亮劍,想來,溫柔鄉是英雄冢啊。總之,你不要亂來,把老夫這些話,如實轉述給如晉便是。好了,這風雪漸斂了些,老夫便辭了,不必送,從側門來,也從側門走,免得予有心人口舌。”楊善是青衣小帽、兩人小轎刻意藏匿行蹤,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只因他看得著,那漫天飛舞的,遠遠不止是片片的雪花,還有無盡的惡意。
溫柔鄉是英雄冢,朱動不太明白。按他想來,自己家的先生并不好色,甚至也不貪色,于情字一道上,丁一也算得上是很為自律的。這得怎么整,才能教丁某人陷于這溫柔鄉去?他卻不知道,溫柔鄉三個字,并非那么簡單,卻不是一個色字可以詮釋得了的。
埋得了英雄魂魄的溫柔鄉,不是“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看得花,看得見那一抹艷紅如血,卻就不是埋得了英雄的手段;“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方才是教英雄豪杰,沈醉其中,銷磨壯志、熱血漸冷而不自覺的殺機。
年關便將近了,又到新符換舊符的時節,春節將至,雪便會融,春雨便會悄然無聲地到來,濕盡整個京師,誰也躲不過,誰也避不開,只要丁一踏入這京師之地,他便也在其中,他便也無處可遁,溫柔不止是佳人如玉,更有親情、友情、兄弟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