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當年建文削藩,看了周王、代王、齊王、湘王等王的下場,燕王就毫不猶豫地起兵了,因為沒活路了。.丁一要把楊善拋出去,依后者想來,也就是這個念頭,看看皇帝到底要下什么藥。
“王尚德很后悔當初在南京與丁容城的訂盟。”曹吉祥猶豫了一下,吞吞吐吐地擠出這么一句,王尚德就是現在名義上在南宮把守、實質與英宗同囚的王驥了,“彼猶言道丁容城自身難保,只望他曰丁某事敗,莫要禍彼,能保家宅平安,便已是所求。”
楊善聽著笑了起來,不單是于謙看不起戰功赫赫的王驥,楊善似乎也并不太感冒這位宣德年就掛了兵部尚書銜的文官伯爺,盡管從現在看起來,他和老王驥是同一個山頭的人馬。但正如斯言“派對內無派,千奇百怪”,就算是同一派的,里面也自在有著各式的派別、山頭。很顯然,楊善并不覺得王驥跟自己,就是這個山頭里的同一派。王驥是正經的進士出身,事實上他也不見得,有多看得起秀才功名的楊善。
“路怎么走,還得自己看。“楊善看著水又沸,便拈起壺來,邊沖泡著茶水便笑道,“摔了跟頭,總是自個身上的痛啊。老夫沒有什么學識,圣人之言是不太懂的,不過若是丁某人真的事敗,呵呵,依老夫看,那只怕天下大亂。”
這話石亨聽著就好奇了:“思公,何至如此?于容城雖說名動天下,現在官也辭了去,不過區區一介舉人,安能禍及天下?”如說他這樣的手下虎賁以十萬計的大帥,一旦起事,禍亂天下還是有可能的,丁一憑什么?
楊善并沒有解釋下去,伸手讓了一下,端起茶杯輕笑道:“兩位若是信得過王尚德,便請自便吧,此事也不必提了。自此之后,也莫要再與老夫提及此等事,不然的話,亂臣賊子人人得以誅,卻就莫怪老夫不顧舊誼,出首告發兩位了。”
所謂翻臉比翻書快,大致也就莫過于如此了。
曹吉祥和石亨聽著都愣住了,楊善基本就是他們這一山頭的謀主,就這樣說不干就不干?還說以后再提起,就要去出首告發?石亨聽著不禁強笑打著圓場道:“思公向來詼諧,某當真是被嚇了一跳。”
“武清侯,老夫非戲言。”楊善很鄭重地對石亨說道。
曹吉祥聽著,不禁勃然大怒,冷笑說道:“思公,這也不是您說不提便不提;您想抽身而去,就能抽身而去的事!”這是什么事?這是謀反的勾當!哪里容得他楊善說抽身就抽身的?別說曹吉祥不答應,這一整條線上的人,誰能答應?
“老夫想抽身,便抽身。曹公公如若不信,有什么手段不妨使出來試試。”楊善一點也沒在意曹吉祥的威脅,很平靜地這么應對著。他不用去和曹吉祥對視,也不用回應石亨在邊上的充滿疑惑的眼神,“曹公公若是愿意,還可以拉上張都督一并商量,諸般手段只管使將出來。”
張都督,指的就是張輒了。
這位是軍紀有問題,征苗里紀律敗壞,結果被于謙,而景帝對于謙的信寵,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到出來,所以這位張都督,自然也是曹吉祥這一山頭之中的人物,屬于利益共同體的關系。
石亨眼珠轉了轉了,卻按劍拍案道:“曹公公,汝失言了!還不快向思公賠罪!”
曹吉祥不料石亨會向自己發作,不禁愣了一下,但他馬上反應過來,起身長揖及地向楊善賠禮道:“吉祥言行無狀,冒犯思公,還請看在吉祥殘缺之人的份上,思公大量,莫與吉祥計較…”這話算是很重,太監的殘缺是他們最為在意的事情,一般是不會拿出來說的,要被別人提到,往往還會翻臉。
楊善不以為意擺了擺手道:“曹公公,你我之意不用這些客套,快請坐。只是老夫說的是肺腑之意:若兩位信得過王尚德的話,真的從此不用再提此等事。”他第三次提起,可謂是毫無回轉之地了。
石亨和曹吉祥真的就不明白了,到底得跟王驥怎么看不對眼,才會這樣?不禁問道:“某等愚鈍,還請思公教我!”弄不懂啊,再怎么私怨,怎么看不順眼也不應當是這一時節來發作的。
“總而言之,于丁容城此事,以王尚德之言為準,則不必再提。”楊善干脆挑明白了說,也不拐彎抹角了,直截了當地說,“不妨想想,丁容城此時如何?王尚德此時如何?”這算是擺出事實。
王驥現在就老實呆在南宮,丁一還在風風火火辦學校,和皇帝合伙做著生意,邊鎮軍將無論是繩式手榴彈還是雞胸甲之類,都少不得與丁一的產業有所溝連,何況還剛剛得了解元,哪里是王驥此時可以相比的?
不單楊善這邊在說著丁一的事,回到雷霆書院京師分院的王越,也正與丁君玥、劉鐵在說著類似的話題,雖然沒有這么直接,但當丁君玥提出一個問題:“京郊楊府好大的宅院?對了,先生為何不把分院建在京郊,這不得省下好多銀子,也少了大師母諸多念叨么…”
無論是王越還是劉鐵,都下意識對她低叱道:“閉嘴!”、“啉聲!”
劉鐵臉色極為難看地對她說道:“一些事心里亮堂就好了,這是什么場合?人來人往的,有擔沙的,有筑瓦的,有報名新生,有兵部吏目,你發哪門子瘋?再不知道輕重,你也不能要這樣,要管不好自己的嘴,回容城去!”
莫名其妙地劈頭蓋臉一通訓斥,也虧得是丁君玥這心理素質過硬的,還能昂著腦袋,要換個學生來,怕是訓哭了都沒什么意外。不過劉鐵臨走還對王越說道:“世昌,你看著這妮子!這等事,安能在這地方說?”
劉鐵忙得不行,那邊又有幫工要來結錢,又有擔沙土的要來結帳,又有買賣菜疏肉食的來聯絡著能不能給這書院供貨,一會那邊帶著在改建的工頭,又來問這環形跑道要怎么修?否則的話,恐怕還得接著訓下去。
“你得當心了。”王越看著神經大條的丁君玥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低聲對她說道,“我等身為先生門下,一言一行,都必要小心,別給先生招惹了什么風言風語,你要知道,傾巢之下無完卵。”
王越說罷便也去支應事務,丁君玥卻就不得不好好去反省,為何剛才那一句話,會引起這兩位,如此大的反應來。若是劉鐵訓她,丁君玥倒也不怯,反正劉鐵就一狗腿子的形象,雖然密云前衛那戰事里,雄起了一回,但真的不單杜子騰看不上他,丁君玥這些稍為出頭的學生,其實也真沒把他當一回事。
可是王越對于丁君玥來說,卻就是不同。
別看丁君玥吃百家飯長大,罵起粗口比軍戶還狠,但女孩本就早熟,加上看遍底層的各種黑暗面,可以說,該懂的她都懂,不該懂的多半也是懂的。她很明白王越是對自己有那么一點特別關照的意思,是不是情愫她不知道,但至少王越是不會害她的。
丁君玥坐在工地上,也不理會別人招呼,就在那里傻呆著發愣,足足坐了一刻,卻失聲驚叫起來,然后馬上掩起自己的嘴巴。旁人問她什么事,她說有老鼠。女孩怕老鼠是天經地義,只是善剝老鼠皮,做烤鼠串的丁君玥,怕老鼠就是瞎扯了。
她并沒有去跟其他人說什么,不過對于警調連的訓練,她越發的上心了,每旬的訴苦大會,每月發放例銀的時節,她都有意無意地,說上幾句跟那騎兵排親衛一樣意思的話:“解衣衣我,推食食我,開我蒙沌,壯我體魄,師恩如海,唯以死報!”漸漸地,這便成了雷霆書院京師分院助教們的口頭禪了。
所謂助教,就是隨丁一出關,陣列而戰的警調連學生們。
除了傷患之外,楊守隨領著其他六百人,已回容城書院去了。
這倒沒有人覺得有什么不對,最多也是覺得有些戾氣,這年頭,除了個別豪富子弟有對西席不好的,那也不是正面形象,不會有人覺得老師該打。正常來說師徒的關系,近于父子。特別丁一收的大多是孤苦的兒童,若是長大了有點出息,報答丁一也是情理中事。
對于楊善的言行,丁一并不害怕,但他還是生了幾分提防的心思,這一次籌建京師分院,他就請了景帝題寫校名,又請于謙寫了校訓。畢竟在南京辦分校時,景帝有著這樣的猜忌,現時在京城又辦一所分校,卻總不要去試探景帝的底線。
在還沒有準備好的時節,丁一不介意表現得溫馴一些。
“會咬人的狗是不叫的,或曰,準備撲上去撕咬的狗,是不叫的。”楊善坐在丁一的書房,卻是閑閑道出了這么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