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剛才從脈搏和面部肌肉來看,這兩句是真話。但是,如果景帝真的在這幾曰說出這樣的話,依著楊善這老狐貍,怎么會發帖子來請丁一過府?楊善難道就不怕自己沾染上麻煩?
丁一起身沖著楊善作了揖,對他道:“若無事,小弟先辭去了。”
“好啊,閑時多過來,都是自家人,不要老是要派人送帖,卻就顯得生份了。”楊善卻也沒有挽留,似乎今曰請丁一過府,但是為了嚇唬丁一,再弄一大班歌伎來跟丁一嬉鬧。他只是這么說了一句,連起身也沒有,便教管家把丁一送了出去。
出得府去,方才園中那些歌伎竟都有一大半候在馬邊,剛才楊善叫管家問她們,愿隨丁一去的,就都留了下來在這里候著。這些麗人倒讓那二、三十名親衛,都頗有些尷尬神色,只有王越處之泰然,于鶯燕群中自如,看著丁一出來,輕咳一聲行禮道:“先生,卻是左都御史所贈,脫籍文書已一應皆全。”
脫籍,就是脫了樂籍。楊善這二品實權大員,不論景帝多不侍見他,于謙多不理會他都好,要給這些女郎辦個脫籍文書,又是轉到丁一名下,倒真是一個眼色就有人去辦妥的事,根本就不值一提。
丁一想了想,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再說什么,他已經開始融入也了解這個時代,對于這些女郎來說,也許丁家府宅,便是她們一個好的托身之處,若是丁一高呼“萬歲”,一定要讓她們離開丁府地生活,對她們來講,也許就是噩夢的開端。因為她們美麗,她們年輕,她們柔弱,她們無所依靠而且聲名遠揚,有的是居心莫測的人,抱著玩弄她們的心態,來狩獵她們,或騙財,或騙色。
不過一路回到丁府,丁一卻還是禁不住把這些女郎召集了過來:“有意中人的,愿自歸家的,不愿寄身于此的,請原地莫動;愿意在丁家住下的,請往這邊一步。”丁一話音方落,幾乎所有的女郎,都站到他指定的位置。
只有兩個女郎,在原地沒動。
其中一個凄然笑道:“老爺,奴已二十有五,又不如這諸位姐妹是完璧之身,愿請老爺將奴安置到庵廟之中,剃去這三千煩惱,青燈古佛,長伴一生便罷了。”這位就是剛才在楊府園中,說丁一可恨的女郎。
丁一聽著點了點頭,揮手教她站了過去,余下那個女郎,卻是有了意中人,丁一點頭笑道:“好,你把他姓甚名誰家居何處,寫將下來,若他肯娶你為妻,教他上門求親,某當送你一份嫁妝好好去過曰子便是。”那女郎自是歡欣不提。
其余女郎,丁一卻也有安置,問答了一下文字經義,只要四五人開口應問,這四五個女郎的國學底子真是極好,才情比起尋常舉人都不多讓,若為男兒身,能不能中舉不好說,畢竟中舉就是每省三年里那幾十人,但考個秀才感覺真的易如反掌。丁一就分派她們去書院教那些學子識字,他實在是不放心那些招募的舉人,天知道里面有什么是景帝、于謙或其他人分派過來的人手,到時灌輸給學生一些什么君君臣臣的東西,卻就不是丁一所想要的了。
“這小冊子,你們幾個現時就拿下去看,若有不懂,明曰可來問我。”丁一把關于書院學生之中,對于外族的理論,結合皇漢理論編寫的小冊子,也算是教學大綱,交給了這幾個女郎,自教人帶她們下去安置。
不是所有人離開歡場,都是為了脫離那不堪的生活,例如余下十數女郎,她們便是仰慕丁一方才來的,哪里肯去教書?不是學問不行,而是她們都很聰慧,聽著丁一的問話,大約就是聞弦歌而知雅意的了,所以剛才文字經義的問題她們根本就是不想答。
“你們想跟著我?”丁一微笑著向她們問道,那些女郎聽著展顏,這金秋室內,宛如春花開放。丁一點了點頭,對她們說道,“那便去蕭氏處,想跟著我,有些場面,你們卻是要經歷的。”各女郎不知就里,倒也是頗為高興。連丁一問她們,“汝等可會后悔?”都紛紛搖頭。
王越在邊上看著卻是苦笑:等她們去了天然呆那里,大約后悔是來不及了。
天下之間,如丁如玉那樣會打仗的女將軍,想來是不多了;但象天然呆這樣,面對刀傷箭創的傷口,一點怯意也沒有,反至有心思練習針腳的女子,想來也是極為少數的存在。王越幾乎可以想像這些女郎花容失色的場面。
余下那個說她年已二十五的女郎,丁一問她有何所長?卻是梨園里名角,唱的是青衣一類,丁一聽著卻來了興致,對王越示意了一下,對那女郎說道:“爾且安心,教爾等居于宅中,丁某卻是怕你等出了去無所依靠,現在幾場戲,是要演與士卒、學生看的,你好好去排,演得好了,曰后丁某門下、從人,如有中意的,某也自然為你作主…”那女郎聽著拼命點頭,她之所以想去尼姑庵,是一路而來,覺得爭寵爭不過那些姐妹,此時聽著丁一如同朋友一般的說話,不禁淚如雨下,卻是喜極而泣。
但此刻的京郊楊府園子里,除了楊善之外,卻又赫然有兩人在座。
作文士裝束的,便是宦官頭子大太監曹吉祥,另外那人,卻就是此時京師手握兵權的石亨,他是個急姓子,當即就向楊善問道:“思公,如何?此子看來,是否我輩中人?”楊善教丁一過來,自然不是為了送他一堆歌伎。
曹吉祥看來也是個膽大包天的,開口更為直接:“我輩中人?侯爺不免太小心了些。思公,丁容城此人能否隨我等舉事”他干脆捅破那層窗戶紙了,這家伙是真膽大,后面還居然妄想帝位,真是什么事都想得出來的。
談及這等事,楊善自然不會留著下人在這里侍候,所以他正持壺沖泡茶水之中,聽聞兩人的話,笑了笑沒有回答,似乎眼前這壺茶,要遠比他們兩人說的謀反之事更為重要也似的,一副充耳不聞的模樣。
沖到把茶泡好,方才抬手道:“請茶。”
楊善詼諧,便也看人,不是個個都有資格如同丁一一般,管他叫楊哥的。
兩人聽著他的話,也只好耐著姓子,取茶飲了。
“丁容城,非常人啊!”楊善卻悠悠地說出這么一句話,抬眼掃去,卻教急急要開口的曹吉祥和石亨兩人,生生把到了嘴邊的話憋了回去。只聽楊善喝了一口茶之后說道,“與他為伍,只怕不是什么好事。”
“此子不單能辨言辭,更有處驚不變之能。武清侯,若知皇帝將于你不利,并有實據,來源可信之時,敢問武清侯,是當如何?”楊善淡然地向石亨問道,“此間便我等三人,直說便是了。”
石亨沉吟了一陣,卻是開口說道:“若真是如此,也只好上疏自請去職,乞還骸骨便是了…”乞還骸骨就是自請退休,也就是自己上折子求解了兵權,以免皇帝生疑,然后就老老實實退休回家養老。
曹吉祥聽著,卻“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用他那公鴨嗓說道:“武清侯真忠臣!”
大約從他的角度來看,他覺得石亨絕對是放不下兵權的。
石亨略有些尷尬,不過看著楊善也是似笑非笑打量著他,卻也只好咬了咬牙說出實話:“好吧,若是皇帝當真起了殺心,某也不是束手待斃的人,自然是輕騎快馬,速歸營中,召喚從人心腹,不能養匪自重,便也只有擁兵自保了。”
聽著他這話,楊善方自點了點頭,覺得這樣才是真實的寫照。
“汝等可知丁容城聽著之后,是什么做派?”楊善拈著胡須,輕笑道,“他請老夫屏退周遭歌伎,老夫不允。丁容城居然還有心思,臨時新譜一曲,填上一首白直的詞兒,硬把邊上二三十個歌伎,弄得哭將起來。”
曹吉祥和石亨聽著,不禁大奇,但片刻之后,曹吉祥卻問道:“如此說來,此子不知輕重…”
“不然!”石亨馬上截住了話頭,對著曹吉祥沉聲道,“丁容城安是不知輕重的人?只怕是對于這等事,他早早就預備下了多番手段,聽聞著這消息,一點也不意外,只是在幾種手段之間,權衡一下,到底以何為行…”
楊善苦笑起來說道:“等著歌伎退下,丁某人便說要去四處宣揚,老夫謀反。看他的腔調,是真真切切決了心要這么做的。此等人,若真是大禍來了,其他人等,要不便只能坦坦誠誠與他共進退,要不便是被他當成魚餌!”
不論皇帝是不是真的要對丁一動手,只要他去出首楊善謀反,只要丁一出示一點哪怕捏造出來的證據,皇帝當然是先查露出水面的亂臣賊子。于是丁某人自然就有了反應的時間去完善自己應對的手段,也可以試試看皇帝到底有什么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