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位于金魚胡同的丁家宅院里,現時已成了李賢與商輅兩人,私下閑談的好去處。不單因為這里闊綽——工匠搬去容城、胡山等人又離京赴任,好幾個院子和碩大的后花園都是空置著的。
更多的原因,是基本上這里就是國土安全局在京師的非正式衙門所在。
按著朝廷給的編制,在兵部的職方清吏司,是有一處院子給這個衙門用的。但實際上,朱動隨著丁如玉隨軍出鎮密云前衛之后,自然也就率著相關人員回了京師,基本安全衙門的人等除了去簽到之類,通常都是在這里辦理相關公事、接洽下面行局遞送上來的文書等等。
所以,大概這里說話,要比李府或是商府方便無數倍,特別是在那碩大后花園改建而成的田徑場中間,撐起兩大把遮陽傘,平時遮陽,有雨也能擋雨,方圓幾十步空曠之地也不怕有誰偷聽,外圍八百米跑道上又有朱動手下人員值哨,也不用擔心安全問題。
廠衛不是閑著沒事吃干飯的,哪個大臣家里沒他們的耳目?哪里能比得上這里方便!
“當今也好,于大司馬也好,對如晉頗為放不下心來,不就是這個安全衙門么?”李賢放下茶杯,對著商輅說道,“這是大大的不妥,君臣之間、師生之間,相疑至此,這世上,還談得上信義兩字么?故之當日如晉要辭官,為兄也不曾多勸,便是這般的道理!若依愚兄說,小妹也辭了武職罷了,正所謂:身了拂衣云,深藏功與名!”
商輅聽著笑了笑,端著茶杯輕輕吹著茶沫沒有說什么,李賢可不是一個純噴子。他愛噴皇帝不假,但事實上一個能常年噴皇帝的人——歷史上他噴完景帝噴英宗,而且噴完自己啥事沒有。還編本書專門記錄自己怎么噴皇帝的——這人的心思,絕對是縝密到了可怕。倒不是說他就不正直,而是至少他噴到的每個點,都足夠讓人無法反駁。
所以商輅并沒有就李賢字句表面上的意思去解讀,盡管左右沒有人偷聽,但這些士大夫出身的人,他們已習慣了這樣的表達的方式。商輅倒也是一聽就明白:重點在于安全衙門。丁一不是辭了官么?又怎么樣?錦衣衛現在不一定就跟著盧忠姓盧,但安全衙門現時誰敢說不是姓丁?
李賢說讓丁如玉也辭了職去。意思卻是指景帝把丁如玉從南方調過來,以至于丁如玉在南海衛原先培養的根基,就變得不牢固了,加上那些上京受封的有功之臣。基本就相當于在南海衛,把丁如玉可能培植的軍中勢力,一掃而空。
這是何等的不信任與提防?才會對一個區區衛指揮使這么忌諱啊!
“教小妹去鎮密云前衛,真好計較,只是為兄想來。這一回只怕就不同了。”李賢說著卻笑了起來,如果說還有誰覺得丁如玉出鎮關外,不見得是死路一條,那么李賢就是其中之一了。一旦丁如玉在關外站穩了腳根,有了和朵顏衛抗衡的本錢。那便和朵顏衛一樣,可不是朝廷想調就調得動的了。
商輅喝了一口茶,卻岔開了話題:“小妹的武職,安全衙門的職權…呵呵!”他笑著搖了搖頭,坐直了身子對李賢問道,“大兄可有聽過如晉給雷霆書院的學子授課?是的,這回送如玉出京,小弟去了趟容城,碰巧聽如晉講了兩堂課。”
“噢?如晉這么閑逸?”李賢聽著微微有點出奇,他身為丁一的結義大哥,丁某人的工場也好,海貿也好,他大多是知道的,丁一肯定是很忙碌,何況每月還要上京來國子監受虐,他沒有料到丁一還有心思去和那些十來歲小孩講《三字經》。
商輅笑著點了點頭,卻是說道:“頭一堂,他在給那些孩子,講封建論,其中一種流派,是先以唐代柳宗元所作的《封建論》,講述周天子分封諸侯,故之周朝應為封建朝代,而秦以后,以郡縣治天下,則不當以封建制論;后又講另一流派,曰夏、商、周皆為奴隸制論,而秦之后至今,則為封建…”
“如晉以何者為正?”李賢這般問道。
商輅搖了搖頭:“沒有,他沒有告訴學生什么是對的,那雷霆書院有碩大藏書館,學生可以憑證入借閱諸子百家,他教那些小則十一、二歲,大不也十四、五的孩童,十人一組,七日為期,去借閱典籍之后,做出文章來,闡述自己的意見,到底支持哪種流派。”
李賢這回沒有開口了,微微皺起了眉頭。
“后一堂,他給學生講了一個喚作《白毛女》的話本。”商輅簡略地把這個故事說與李賢聽,其實在華夏此時,這種情況又何嘗沒有出現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在于商輅后面所說的,“如晉說地主亦有世代勤勞積蓄發家的,亦有修橋鋪路的,不見得個個都如話本里的地主那么壞;雇農也有好吃懶做的,也有時運不濟貧病交加的,但總須給他們個活路。然后他又教那些孩子,十人一組去做文章出來,讓他們謀劃一番,若是國家以彼等為閣老、尚書,如何調和地主與貧苦百姓之間的這種沖突?朝廷又當在其中起何作用…講畢,問可知當從何處著手?諸生起立,以王荊公‘天變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答之…”
“此等學子,長成之后,安是池中物?”李賢聽著,不禁動容。
商輅深吸了一口氣,卻是說道:“其憂小妹的軍權,患安全衙門的職權,卻不知道雷霆書院十年后,二十年后,生出千百個‘拗相公’來!小弟此話絕非大言,兄長,自如晉辦學至今,前后年余左近,雷霆書院已有千余學子,加上南京分院,恐已二千之數,十年怕不下十數萬學子!便是百里挑一,也有上千;千里擇一,也有百人。”
說到此處,商輅的語氣卻就急促起來:“除此之外,騎、射、算術、格物、貨殖,皆有課程開講,這等學子,便是不入仕途,從軍亦能掌兵;為商亦能富足!為吏亦足安身立命…安有一人長成之后,碌碌淪為秋風鈍秀才?絕無此患!”
李賢聽著不禁脫口道:“難怪丁柳氏過府時,總是與娘親抱怨三弟于辦學事揮金若土!這哪里是開蒙?”
但他便沒有再說下去,與商輅對視,彼此眼中驚恐之色,盡覽無遺。
于他們看來,這是教閣臣,養將種,這是培養文武班底,這簡直就是在給造反作準備。
其實他們頗有點過慮了,丁某人說到底,也就是少年軍校模式加上九年制義務教育罷了。
只不過對于這個時代,這種做法,實在就匪夷所思。
丁一的初衷是認為或者會有人不爽他的教育方式,到時最多就跟心學、理學一樣,創立一種流派好了,套個儒學的皮在外面就是。他尋思著不論搞化學弄物理都好,到時就托名“格物”,格物嘛,這玩意也不是丁一創立的,想來也能被人接受。所以丁一就覺得沒多大事,他甚至都不拒絕來旁聽的人,未必沒有期望有人來踢館,一番辯論之后,正好開山立派。
“當時人雜,小弟也只能教如晉須把護衛安置好了,別讓狄夷偷師,卻就鑄成大禍。”商輅有些無奈地說道,“如晉倒也聽勸,但我觀他的意思,似乎并無那種謀劃,全然一副無不可告人之事之態,又是有教無類的心思。”
李賢苦笑著道:“如此方是禍事!”
不想造反,偏偏所干的事,就是感覺為了改朝換代儲備力量一樣,這不就是比想造反還麻煩么?至少想造反的,還知道遮掩一下,別讓消息走漏出去。丁某人完全無這心思,毫不掩飾,不是取死有道是什么?
李賢不覺拈斷了幾根長須,又是長嘆著,取起案上的鈴鐺搖動起來,便有在跑道上值勤的人員跑過來,李賢對他說道:“請朱副使過來述話,煩你轉告,請速至此。”那人聽著,連忙行了禮,轉身便小跑去傳訊。
怎么勸說丁一,已是次要的事了,重要的是得讓容城和南京那邊,把這事掩遮起來。
至于說和丁一撇清干系?現在世上的人都知道他們是情同手足的結義兄弟,撇得清么?真要丁一出個什么事,他們兩人又不是沒政敵,不招人妨是庸才,這兩位可能是后面要當上大明首輔的人物,官場上不知道多少政敵等著落井下石呢,真是丁一事發,哪里容得了他們撇清的?
鐵門關內秋風起,雖還沒到秋深,但這關口之地人煙稀薄,風一起,便已略有肅殺之意。
雙乎日貼地聽著,起了身便把弓弦掛上,拍了一下身邊同伴的肩膀,差他去知會其他人:他們在等的客人,已經來了。一個個埋伏在林間的刺客,紛紛抽出磨得雪亮的刀兵,要捉到這么一個機會并不容易,他們不會錯失這個機會。
而巫都干對著望向自己的雙乎日點了點頭,她相信自己不會錯,這是她作為一個通天薩滿的判斷:丁一必定會將他大部分的親衛留在關外給丁如玉,因為朵顏衛絕對不是容易立足的地方,按著丁一的性格,巫都干認為,這是必然的結果。
便如今日,丁一的死。
第二更可能會晚一些,碼完這節,現時凌晨四點了,不知道睡到幾點醒,醒了就來碼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