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里,杜子昌一躍而起,說道:“你是個聰明人,有些話我也不說了,快預備酒菜。”
沈青兒見他摘下油漬黑乎乎的帽子,露出了本來面目,眉清目秀,比時下那些輕裘駿馬的公子哥俊朗許多,笑著讓新雇的丫頭拿著錢去沽了幾壺好酒,幾碟可口小菜,親自陪著他小飲。
杜子昌執杯笑道:“姑蘇青兒也配陪老杜么?幸好沒人撞來,不然就給報紙做了最好的資料,這叫做廣告。”
沈青兒聽了這話,若有所思,杜子昌暗暗嘆息,“你也不用心急,口口相傳,很快徐老七就會聽聞。”
沈青兒舉起杯,笑吟吟的道:“借你吉言,聽不到也罷了,能夠多賺些養老錢也好。”
杜子昌勉強笑了笑,也舉起了杯子,一仰而盡。
忽然外面送進來個單子,杜子昌探頭在沈青兒手中一看,強笑道:“恭喜!真是說什么應什么,這一次包管你稱心如意。”
沈青兒沒看懂上面的意思,思索著將單子一橫一豎的折疊,杜子昌說道:“你還不趕緊過去?”
“且再陪你一會兒。”沈青兒輕輕說道。
杜子昌笑道:“我不必你陪。不過這些人的脾氣,向來不待見一呼即來的,非要他們望眼欲穿,才姍姍而來見上一面,才會視為至寶,奉若神明呢。”
說完,他站起來,指著艙壁掛著的鏡子,“青兒,青兒,你準備做一個京華尤物吧。告辭!”徑自頭也不回的遠去了。
沈青兒見他走了,坐著想了一會兒,這才重新打扮一番,吩咐船家開船。來到一處臨河水榭。
進了二樓花廳,只見席上圍坐的全是須眉皓然的老者,連一個年輕的都沒有。
失望的沈青兒剛要轉身離去,被一個中年人強行按在一位其老無比的老人身側。
這老人穿了件紫醬色的錦袍,一字襟的玄緞馬甲,腰間金魚袋,戴著頂瓜皮帽,帽檐上鑲了塊貓眼寶石。若徐灝來了,肯定以為穿越到了清朝呢。
沈青兒見他雖然蒼顏白發,卻還有一二分的神采。一只手捏著折扇,一只手伸過來攬著她的腰肢,來了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呢。”
沈青兒含笑不語,挨個打量著在座之人,覺得金陵人物究竟比揚州富豪清貴些。對面一個老人笑指著自己,說道:“這位是帝師李大人,從沒傾倒過誰人。今天還是他自己做主叫下的請帖呢。”
總算沈青兒在京城有段時日了,知道這位竟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早年給帝王做過先生的李伯春,翰林院大學士。
沈青兒頓時肅然起敬。忙說道:“鄉下蒲柳,哪里夠得上名公見愛?還請李大人多包涵著吧!”
說完微微扭動著嬌軀,輕輕依偎在李大人的懷里。
把個老才子歡喜的老花眼險些擠了個沒縫,伸手取過來她的團扇。見上面素絹沒有提款,隨手搖了搖,笑道:“你拿著這個。不怕做班婕妤么?”
沈青兒聽不懂,猜到不外是句調謔之言,含羞不語,低著頭眼眸流轉。鬧得那些老人贊道:“秀外慧中,青兒佳人哉!”
這時沈青兒的琴師來了,沈青兒知道揚名立萬就在此刻,全神貫注的唱了段小曲,這曲子自然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唱到了其中妙處,沈青兒眸光多情的看著李大人。
而老才子在洪武朝戰戰兢兢的這些年,哪里經歷過這個?臨老入花叢為之陶醉了,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緊緊握著佳人的小手,怔怔的發呆,不知想起了什么。
直到沈青兒唱完了,問他還要聽什么?才醒了過來,擊節嘆道:“不知青兒有此絕技,從此揚州戲曲要重新翻案了。”
正說著,忽然簾子一起,一個人笑著進來,問道:“什么絕技?諸位先生雅興,竟在秦淮河飲酒作樂。”
沈青兒就見前一刻一群倚老賣老,連路過的侍郎前來問好,卻愛答不理的老才子們,呼啦啦的紛紛立起來,臉上堆滿了笑容,納悶道:“這是誰呀?好大的面子。”
“徐三爺,快來我身邊坐。”李大人也熱情的招呼來人。
“徐三爺?莫非?”沈青兒身子一顫,這位玉樹臨風的男人竟是他的三哥?果然有些相像,趕忙小走一步,離開了李大人的懷抱。
來人正是徐灝,今天他也是途經水榭,聽說一幫老家伙在此聚會,不好不進來問候一聲。
“李公德高望重,最疼女孩子呢。”徐灝邊走邊拱手,“諸位大人我還有事,不打擾大家的興致了。”
“不行,不行。”眾人自是不肯放他走,非要徐灝入座不可。
徐灝本待婉拒,就聽李伯春指著沈青兒,介紹道:“你肯定沒聽過青兒的絕唱,不可錯過。”
“哪個青兒?”徐灝想起了翠柳的話來。
“姑蘇青兒。”李大人拉著徐灝的手坐在身邊,很大方的把沈青兒推了過去。
沈青兒不知徐灝已經知道了她,半嗔半喜的道:“徐大人好,奴家唱了一曲,誰知激上了李老先生,想奴哪里有什么絕唱呢?”
說著纖手摩挲著徐灝的衣袖,分外殷勤,“請大人鑒賞奴的昆曲吧。”
李伯春大笑道:“昆曲好,快來一曲,我們洗耳恭聽。”
沈青兒習慣性的輕笑道:“偏不唱給您聽,看您樂些什么。”回頭一笑,就著徐灝剛剛放下的茶杯,端起來潤了潤喉,唱道:“擾情懷夜依卿旁,啼痕點點青山上;今朝堤畔萍逢,洵是良緣天相。感深恩山高水長,痛微軀殘膏剩香,恨入章臺骯臟,昔日青青,偏愧問東風飄。”
眾人轟然叫好,唯有徐灝神色略顯古怪,望著外面好像在思索什么。
翰林院的馬大人大約五十來歲,走過來說道:“下面該小生唱了。李大人,下官主動請纓做個秦重吧。”
李伯春笑著點頭,馬大人又看著徐灝,特意對沈青兒笑道:“你不要著急,我也是代徐大人的。”
就這樣一男一女唱了起來,徐灝心不在焉的聽著,心里委實厭煩,誰樂意陪著一幫為老不尊的家伙?
唱完了,馬大人見徐灝看都不看沈青兒一眼,笑道:“落魄窮儒。何來金屋?徐大人身邊不缺絕色,我是代李先生唱的。真要量珠下聘,還請先生自己出場吧!”
李伯春欣然道:“那就讓老夫來獻丑。”
眾人都以為他要接著唱下去,這可是稀罕事,不免靜坐準備傾聽。徐灝也很是驚訝,俗話說年老如頑童,作為帝師,真的要當眾唱曲?
其實稱呼帝師是抬舉了李伯春,這樣的帝師多了。起碼不下十七八個,真正這天下有資格稱帝師的,還健在的總共有兩個,一個是姚廣孝。一個呢就是將來的帝師徐灝了。
徐灝是朱高熾鄭重讓太子拜的,不是說教授些學問就是帝師了,姚廣孝不是帝師勝似帝師,作為燕王不可或缺的存在。又輔佐朱高熾登基為帝,在明朝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對朝野內外擁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皇帝對之言聽計從,才配稱作帝師,而徐灝同理可證。
明朝的帝師不多,比如建文朝的方孝孺,萬歷皇帝的張居正,天啟皇帝的孫承宗,其中真正被賜封稱帝師的,唯有開國功臣劉基一個人而已。
人人都以為李伯春要唱幾句,誰知人家走到靠著墻壁的桌子前,拿起支筆,在沈青兒的團扇上寫起了蠅頭小楷。
見他自己喜滋滋的,紛紛過來圍觀,不多時做了七絕兩首,把筆一扔,笑道:“三十年老翰林,輕易不敢作楷,今日竟為青兒破例了。”
把扇子還給了沈青兒,李伯春又說道:“隨便用著吧,手腕生澀,怕被人取笑了。”
眾人都想仔細看個究竟,李伯春遮著說道:“這也值得看?”
徐灝看著大喜過望連連道謝的沈青兒,笑了笑,七八老十的當世大儒,逢場作戲肯定會的,估計比年輕時還有無忌風流,但絕對不會睡覺,名聲比他們性命還重要。
而且難得出來逍遙一次,斷不肯被人說他小氣,親筆作了兩首詩,無疑遠勝黃金千兩,憑此沈青兒即能馬上身價百倍,轉眼間成為貨真價值的秦淮花魁!
想看似糊涂實則精明的李大人,焉能給普通的庸脂俗粉天大好處?沈青兒能得他親自點名,除了自身的運氣外,唱曲的天賦確實上佳,估計也是和她剛剛轉行不久,依然清白有關。
別說徐灝現身,就算沒有他,這些風流老人也不會與妓女公然調笑太久,真要好女色大可躲在家里。
沈青兒見李伯春不再和她說話,坐了會兒含著感激告辭而出,誰知一出來,就和站在外頭的徐湖打了個照面。
因徐灝的緣故,沈青兒心里有了準備,此刻見到了,知道不見就罷了,見到了必不會罷休,徑自上了船,自言自語的道:“奴慢慢行,君且快快隨吧!”
徐湖是個聰明人,也無需和三哥打聲招呼,一路準備跟下來。
船上的沈青兒又心說他不是尋常人,貴族最是講究個體面,這一來分明是故意端架子,不叫人進門了,是以頭也不回的徑自進去,吩咐丫頭出來接引。
水榭上的徐灝望著老七巴巴的上了船,哼了一聲。
李伯春笑道:“年輕人嘛,誰人年輕不如此呢?”
徐灝暗道我年輕時就不這樣,當然了,也是秦淮八艷還未出生,不然都給劃拉到家里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