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住處,徐灝叫來了劉夫人,先把事情說了一遍,吩咐道:“動員本地一些人手,暗中調查江南珠寶行的競爭對手,以及珠寶行內部的人際關系,尤其是掌柜本人。”
劉氏稍加思索,恍然道:“不怪公子疑心掌柜,按理說后進房子,應該收拾干凈,用來招呼自己人之用,或用來看守貴重貨物,這才是題中應有之義,無端端的租給外人,確實可疑。”
徐灝說道:“我還疑心他為何兌了銀子出去,就差一天,即使爭執不下也能設法拖延,怎么不擔心下定之人來交易呢?大抵有官府撐腰,即使索賠也賠不了多少錢,是以假作大意,損失了一萬多兩銀子。”
劉氏笑道:“真是好算計,可惜他沒想到公子適逢其會,損失了大筆銀子,于情于理都要知會公子一聲。看來是心存僥幸,以為公子不會認真對待此事吧?”
“差不多。”徐灝苦笑道:“我哪有工夫管這些事?以為能蒙混過去,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時間久了,就有人開始為自己做打算,此事交給你了,到時我妹子自會派人過來,該怎么辦就怎么辦吧,。”
“是!”劉氏嚴肅的道:“屬下一定會辦好此事。”
多年的老家人做了此種事,令徐灝心里有些堵得慌,提筆寫了“不得于言,勿求于心;不得于心,勿求于氣。”
劉氏見他不開心,想了想說道:“屬下給公子說一個笑話吧?”
“嗯,你說吧。”徐灝繼續低著頭書寫。
劉氏輕聲說道:“我夫婦去年回京的時候,在茶樓里遇到了個世家子弟,穿著貂皮斗篷。蔥綠色的褲子,看上去好不怪異!茶博士說此人天天早起,到茶館里泡一碗茶,一坐就是大半天。
金陵茶館的規矩,本地人十文錢。自己帶了茶葉,只要五文錢就夠了。此人自己帶的茶葉,打開了紙包,把茶葉盡情放在碗里。
周圍的客人都說:“茶葉少了點吧?”
那人哼了一聲,說道:“你們哪里懂得!我這是英國公府打海外威尼斯弄來的上好龍井茶,只要一點點就夠了。要是放多了,保管一年都不想喝茶了。”
當時奴家格外好奇,外國還有龍井?走過去一看,他那茶碗里面,飄著三四片茶葉子,就是平常吃的香片茶。那茶水竟是一點顏色都不變,清澈見底的一碗白開水,赫赫!”
徐灝頓時停下了動作,失笑道:“好啊!你這是在嘲笑金陵人小氣?龍生九子,子子不同,金陵自然有很多此種倒驢不倒架的落魄子弟,仗著家世不屑于工作賺錢。一味的裝腔作勢,游手好閑,實話對你們說,我徐家也有類似之人,咦?難道真的是徐家人?”
“嘻嘻!可不是嘛。”劉氏掩口笑道,“不過奴家沒敢問是哪一房的,大抵非是公子本家,家大業大何至于如此寒酸么。”
徐灝無語了,說道:“不必給我戴高帽子,徐家總不能保證人人衣食無憂。自己不爭氣,我豈能送銀子去?”
劉氏繼續說道:“后來又看見他從腰里摸出兩文錢來,買了一個燒餅,坐在那里撕著吃,細細咀嚼。還邊吃邊說:‘原來燒餅這么好吃,這習慣了山珍海味,反倒是尋常之物更可口。’
整整吃了一個多時辰,總算吃完了,忽然他伸出一個手指頭兒,蘸著唾沫,在桌子上寫字,蘸一口,寫一筆。當時奴家心里好奇,暗笑此人何以用功至此?在茶館里還臨寫古貼呢?便細心去看他寫的什么字,原來哪里是在寫字,敢情是為了掉在桌子上的芝麻。”
“這好像在哪里聽說過?”徐灝回憶起來,有心說有這份仔細和精力,干點什么營生不好?
若是普通衣食無著的百姓,非常令人同情,而發生在權貴子弟身上,想不被人當成笑話都難。
“還沒說完呢。”劉氏笑了下,“看他寫了半天字,桌上一顆芝麻都沒了,他又忽然在那里出神,像想什么似得。想了一會兒,忽然又像醒悟過來似得,把桌子狠狠一拍,又蘸著唾沫去寫字,原來是兩粒芝麻掉在了桌子縫里,所以故意做成忘記的樣子,又故意做成忽然醒悟的樣子,把芝麻給打震出來。芝麻吃完了,奴家就見他也不寫字了,也不走,坐了大半天。”
徐灝笑話她道:“你們夫婦也夠無聊了,也不也呆坐了大半天。”
劉氏笑道:“他難得帶我出來坐坐,我自是不肯馬上就走,茶樓里人多嘴雜,有的是熱鬧可看。后來茶樓里進來一個小孩子,說道:‘爹快回去吧,娘要起來了。’他說道:‘你娘起來就起來,要我回去做什么?’孩子說道:‘爹穿了娘的褲子出來,娘在家里急得沒有褲子穿呢。’”
“別說了。”徐灝為之苦笑不已,大約已經猜到那人是誰了,乃是徐家第一有名的賴漢,同輩的徐泳,就因為又懶又好面子,家族沒有人愿意搭理他,也是家族供給其一份錢糧過活,使得他常年無所事事,不然早就餓死八百回了。
又窮又好面子,自己收拾的風光體面,而家里家徒四壁,老婆孩子就差沒餓死了,東西都被典當一空,就算如此,還要在外頭裝成有錢闊少。
金陵徐府。
嘉興公主又來找張漣漪,拎著裙角,在園子里邊走邊埋怨道:“不怪宮里格局要采取左右對稱,而江南園林亦有脈絡可循,哪有像他家這樣的?整一個九宮八卦陣,一進來都分不清東安西北了。”
身邊的宮女也好笑的道:“幸虧咱們走慣了腿腳,不然累也要累死了。”
埋怨歸埋怨,嘉興公主仍然熟門熟路的七拐八繞,要不就問問人打聽道路,來到漣漪住的小院子,外面是道花墻,五間外院是老媽子住的房。
打外院進來,西首一株二三丈高的大玉蘭花,東首南面是座非常大的玻璃花房。初冬季節,里面猶如盛夏般蔥蔥郁郁,鮮花盛開,北面百余桿湘妃竹,四五株木葉芭蕉,中間有甬道廊房。
嘉興公主帶著人走進了第二進,也是左右廂房回廊以及花圃樹木,西首有了池子。
進了第三進,門前一帶寬闊的走廊,當中一座三層高的繡樓,匾上寫著“漣漪小居”。
嘉興公主抬頭笑道:“還小居呢,比我的寢宮高多了。”
小丫頭打起了垂花簾,嘉興公主信步走入,一樓花廳有一張獨立的香楠木天然幾,朝外一張紅木雕花西湖二十四景的彌陀塌,榻上兩個大紅貢緞繡金墊子,大紅貢緞繡金引枕,天然幾上一對赤銅澆鑄的鶴臘臺,獅子奪球大香爐。
東面立著一對紫窯雨過天青的大花瓶,放在一個紫檀座上,當中插著一枝黃天竹,一枝紅天竹。旁邊景泰藍的花盆里種著一叢紅子萬年青,兩邊紫檀架上嵌著大理石秋紅色的煙雨山水屏,一側擺著一盆雙臺雞爪水仙花。
屋子中間一只紅木雙拼大圓桌,兩旁靠墻兩只大理石紫檀小方桌,放著紅緞灑金臺毯圍,一溜每邊各有八把廣式紅木大雕花椅,地上鋪著厚厚的織花地毯,墻壁是清一色的水磨方磚。
嘉興公主留下宮人,獨自上了二樓,先走到書房門前,往里面看了一眼。
正對面是由漣漪和徐燁親手用楠木雜拼七竅玲瓏一擔挑的書桌,上邊放著文房四寶,親舅舅送的白玉水晶鎮紙,漢白玉筆洗,瑪瑙筆筒插著十幾支香妃竹筆,一側放著一個拂塵,白玉小圓空心盂里養著一葉菖蒲,放在一個圓玉小盆內。
湘妃竹架上一只景泰瓷盆,種著漣漪最喜歡的兩翦同心蘭,書桌邊靠墻是三層雕空的壽山石書架,架上擺滿了書籍,墻壁上懸掛著一副對聯,千絲碧藕玲瓏女,一卷芭蕉宛轉心。
嘉興公主的眼里,自然看不見一干價值連城的古玩字畫,誰人不曉得漣漪深得舅舅的寵愛,她在徐家可謂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不行,我也要住過來。”
嫉妒的嘉興情不自禁的嘟起了嘴,按理說母后應該能同意,如此一想便開心了起來,到底是個十歲的小姑娘,天真爛漫沒有太多心機。
上了三樓的閨房,床前一張沉香木的半月桌,上置一架酷似漣漪模樣的美女自鳴鐘,一架白銅壽字香爐,靠窗墻壁上一幅夏夜停琴侍月圖,兩條藏金箋對,是出自解縉之手。
一張水磨方竹刻字床,掛著一頂山水西湖色的綾子青紗帳,鋪著一條銀鼠回文濺邊褥,折著兩條白藍兩色的大撇蘭花被兩條。
沒看到人影,嘉興公主遂輕手輕腳的走進了里間,靠南一張樹根琢空的小炕塌,四只腳也是用樹根做的,上面也是樹根腳的小炕幾,幾上古砂盆里一株彎彎曲曲的綠萼梅,盆下一只竹棍雕空座子。
塌下兩個盤螭樹根腳踏,榻前一張云點湘妃竹的小方桌,白綾藍緞邊的桌套,上放著幾個古銅彝鼎。
角落里一架竹葉漢玉小屏風,沿墻兩邊四張斑竹椅,一張斑竹茶幾。
如果說一樓花廳里的擺設是出自她人之手,包括二樓書房亦然,那么這里間就能看出漣漪的個人喜好了,兩面玻璃窗上障著蟬葉紗榻,后墻上一幅漣漪本人的肖像畫,畫得工致絕倫,連簾子里的面孔都隱約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