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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七章 同道中人

  堂上,同知大人虎著臉側坐一旁,一來就被府尊當眾譏笑怕老婆,顏面掃地。

  此刻知府大人又臉不是臉的大聲訓斥屬下,也不知最近咋回事,境內風調雨順,百姓安居,稅賦繳納及時,倉庫糧食堆積,吏部考評是個大大的優異,那為啥還這么不滿呢?令人費解。

  同知大人百思不得其解,外沒有倭寇來騷擾,內沒有白蓮聚眾造反,上沒有巡按督促,下沒有兇案發生,朝廷也沒有雞蛋里挑骨頭,眼瞅著大人指日就要高升了,真想不明白啊!

  等知府大人發泄完了,帶領大家伙一起行過了香,閑聊幾句時又不免笑話了怕老婆的一頓。

  同知大人黑著臉出來,連辦公室也不回,坐著轎子殺到了成都縣縣衙,此乃他對口的分管,用過了知縣的茶,把這位座山雕打發了出去,去街上體察民情吧。

  然后給老子敲梆子,在震耳欲聾的亂響聲中,陸續將府衙的經歷、知事、照磨、檢校等官員;縣衙的縣丞、主薄、典史、驛丞、倉官、巡檢;成都衛的千戶百戶以及鎮撫;附屬的僧綱、道紀、醫學、陰陽等等官吏,大概也集合了四五十位文武官員。

  庭參已畢,大家伙心情七上八下,莫名其妙的叫咱們來,縣太爺又不在場,莫不是事發了?這可不妙,牽連到自己頭上就糟了?某晚某晚還在一起吃花酒來著,偷偷送了些東西。

  “咳!”同知大人清清喉嚨,緩緩開口道:“我們都是須眉男子,卻往往制于婦人,可悲可嘆也可憐可敬!常言道能屈能伸方為大丈夫,敬畏妻子有何過錯?今日天寒雨雪,本官將要考察各官一番,不是考察官評。而是特考某人懼內,某人不懼內,以觀懼與不懼的多寡。

  爾等都北向站立,待本官逐個點名,自己也不必講訴其詳,只憑公道良心,切忌不可瞞心昧己,假充好漢!若有如此的欺人,即是欺天,本官定不會輕饒。

  都聽明白了吧?懼內的走到月臺東側。不懼內的走到月臺西側。實不相瞞,本廳就是頭一個懼內之人,先去歸于本位。”

  說完他抬頭挺胸的徑直走過去了,大家伙彼此面面相覷,隨后一個個點名,官員們一見上司都以身作則了,咱也別藏著掖著了,這等事能瞞得過人么?世上哪有不透風的墻?再說今日硬撐了好漢,傳揚出去既惹惱了妻子又觸怒了上司。乃是家宅官場之大忌!

  頃刻間,大約站在東邊的十有,而西邊站著的則十無一二,其中有個小官年紀不大。神色間倉皇失措,走到東邊尋思不妥,又抬腳溜到了西邊,又覺得不對。最后猶猶豫豫的走到中間停下了。

  同知大人問道:“要么就東,要么就西,你不東不西。茫無定位,卻是何故?”

  小官哭喪著臉稟道:“老大人不曾吩咐明白,兼怕小老婆的人,不知該往哪一方站?”

  眾人忍不住哄笑了一回,同知大人笑道:“這也是難題。如果還有似這等的,都在居中朝北站著吧。”

  結果怕小老婆的只有小官一人,這就說到前論了,懼怕大老婆的家里,一個人說的算,有妻子撐腰,小妾們哪敢造次?這小官也算奇葩。

  剩下兩個人沒有站隊,一個光頭和尚戴著僧帽,一個道士戴著綸巾,齊聲稟道:“方外人系僧綱道紀,沒有妻室,望老爺免考。”

  同知大人撇嘴道:“和尚道士雖然沒有老婆,難道沒有徒弟?別以為本官不知徒弟是雄是雌,怕徒弟的也去東邊站著。”

  話音剛落,只見兩個僧道紅了臉,低著頭灰溜溜的都去了東邊,站在官員身后。同知大人往西邊一瞧,單單就兩個官員站在一起,一個是府學的教官,已經八十七歲的高齡,斷了弦二十余年,未曾續弦;一個是倉庫的官,遼東人氏,因家遠就沒帶著家眷。

  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同知大人猶如吃了蜜糖一樣,整個人容光煥發,欣慰于大家皆是同道中人,感慨萬千的道:“據此看來,世上但是男子,就沒有不懼內的。正所謂陽消陰長世道,活人怕死鬼,丈夫怎能不怕老婆呢?適才本廳實因得罪了太座,羈絆住了,不得及時上堂,府尊與兩廳的僚友竟將言語譏訕本廳,心中著實氣悶。

  今日一則無事,我們大家取樂一番;一則也要那諸位大人知道這世道果然還有不懼內的人么?大家看看,除了一位老先生,二十多年未曾續弦,再除去一個不帶家眷的,其余官員也不下四五十位了,皆是六七省的人才,足以證明即使各省風土不一,語言不一,惟有這懼內的道理,到處無異,怎么太尊和他二個如此撇清?”

  說道這里,同知大人高舉雙手,仰頭問道:“哼!吾誰欺?欺天乎!”

  這時一位醫學正科的官員挺身而出,各家治病瞞誰能瞞得了他?朗聲道:“堂上太爺也不是個不懼內的人,夏天沖撞了太尊大奶奶,被大奶奶一巴掌打在了鼻子上,當場鮮血橫流,流血不止慌忙叫了下官前去醫治,燒了許多驢糞吹在鼻孔,此后落下了病根,每每被扇了鼻子就流血,怎能譏諷老爺懼內呢?”

  同知大人大喜,敢情上司也是個怕老婆的?仰著頭哈哈大笑,一副老大別說老二的得意。官員又說道:“就是軍廳的李爺,也常常被奶奶打得沒處躲避,披頭散發光著腳,跑到堂上坐著;糧廳童爺的奶奶更是厲害,連童爺躲在堂上,奶奶也趕到堂上行法教誨,官員書辦,快手衙役跪了滿滿,替童爺齊聲討饒,這才看在大家的份上,免了好打。”

  千戶笑道:“我也知道這個典故,衙役有犯事的,童大人要責幾下,下面稟告某月某日,奶奶在堂上要責罰老爺。虧小的們再三替老爺哀告,念著小的微功,姑且饒恕這次吧。”

  主薄笑著道:“可不是么,您雖是有些懼內,可又不曾被奶奶打破鼻子,又不曾被奶奶打出堂上,又不求下面代說人情,怎么還笑話起您來了?”

  同知大人氣憤的道:“這些事,我怎么就沒聽過?若是早知道一天,今早也就不受他們的閑氣了。”

  醫官說道:“老爺負責考審。多在外,少在內,不知也屬正常。”

  同知大人再一次感慨萬千,格外感激醫官幫他揭發上司同僚的,替他大大出了口惡氣,后來有人要謀替醫官的職位,被同知駁了回去。

  八月下旬,組團旅游的徐家女眷們趕在天冷之前返京,各家派出迎候的車馬轎子絡繹不絕。徐灝反倒是繼續窩在蕭家村,于情于理也沒有他去接的道理。

  正房里,梅氏陪著一位五十多歲的婦人說話,婦人唉聲嘆氣一臉憔悴。不停的抹著眼淚。

  徐灝面無表情的聽完,原來婦人的丈夫姓陳,乃是附近遠近聞名的賢者,要說陳秀才很像個穿越者。年輕時就凡事與眾不同,極其蔑視時下習俗,每每有警世之言。當時讀書人給他取了個外號叫做怪物。

  家里別無恒產,一生以教書為業,日子過得很是艱苦,學生給的學金束脩,從來不和同行比較,和故世的蔣老師形成了鮮明對比,小時候的徐灝就曾慕名前去聽過幾天課,回來越發的厭惡蔣嵩為人,干脆拒絕上學了。

  陳老師對待學生就如父子一般,這是最令徐灝欽佩的,而眼前的陳師娘更是個賢達婦人,對待弟子連親生兒子也沒有這般疼愛。

  嚴冬季節,陳師娘擔心學生凍壞了手腳,每天都要煮上一大鍋的小米稀粥,或燒了一大鍋的渾酒。其它時節,也動輒買四五文錢的生姜,煮上一大壺的熱水,留給學生們解渴,不讓他們喝涼水。

  衣服打鬧時撕破了,馬上給縫補,面上嚴厲訓斥,不讓學生們因玩耍過度從而荒廢了學業。丈夫不在的時候,師娘坐在上面邊做活計,邊監督學生們讀書;又擔心學生讀的時間太久,允許歇息片刻。

  類似陳老師這樣對弟子用心的先生,徐灝這些年在附近也只有他一個了,而這里陳師娘又居功至偉,親眼目睹,令徐灝懂得了什么才叫做師恩重如山。

  最遺憾的是陳老師病故于靖難之役期間,當時京城風聲鶴唳,不過有眾多弟子感念師恩,大家有力出力有錢出錢,得以令葬禮辦的非常風光體面。

  前幾年徐灝瑣事纏身,偶爾想起陳老師和陳師娘,托梅氏多多往來,如此梅氏就和陳師娘相處的很親密。

  可惜他終究才讀了幾天書,不了解陳家內情,薛文等又不是陳老師的弟子,身邊幾乎沒有和陳家熟識的人在,那些真正的弟子都不熟悉,天曉得誰是誰?

  而陳師娘賢惠,輕易不肯對人傾述。陳老師有一子一女,兒子自小聰明伶俐,四書五經一教就通,可也因太聰明以至于飛揚跳脫,不耐專研,繼承了陳老師的秉性,更加的憤世嫉俗,連續三次沒考上秀才,揚言這一輩子不屑給人低頭,再也不考了。

  有這么好的父母,往往也能養出最不孝的兒子出來,其子陳榕有名的教訓父母,長大了一不順心就能把爹娘推兩個跟頭,打幾下家常便飯,成親生了兒子后,一家三口一起欺負二老。

  陳榕沒有功名在身,行事百無禁忌,學府也拿他沒有辦法,而老夫婦不去告官反而苦勸鄉鄰,官府也無可奈何。

  后來陳老師夫婦年紀越大越沒有法子忍受下去,索性把微薄家產都留下,與弟子們周濟了幾兩銀子,遠遠搬到了別處結廬而居。

  村里人敬二老為人,常年輪流送來飯食,雖然不教書了,夫婦倆在院子里種種蔬菜,二餐溫飽不在話下,不用納稅,過了六十歲每年還有官府送來的一份米面等。

  閨女嫁的是縣里的書辦,家中也不富裕,勉強糊口而已。有感于父親年老多病,早就料到兄長肯定不能奉養母親,是以積攢了幾兩銀子以備日后。

  等陳老師與世長辭后,陳師娘也沒有餓著,再后來梅氏找上門去,震驚于家徒四壁,當下不由分說把人接到了蕭家村,從此后陳師娘一年四季都有新衣服穿,吃不盡的十石稻米。

  女婿也是老實人,對妻子照顧母親沒有一句閑話,盡其所能的過去幫著劈劈柴做做事。好人有好報,去年被徐灝舉薦做了正九品的知事,一家人去外地赴任了。

  倒是陳師娘住不慣徐家,堅持一個人住在村東頭,每天都要縫補數個時辰的徐家衣物,也算是尋求心理上的平衡,不肯平白受人恩惠,萬幸徐灝曾當過老人家幾天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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