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安靜地坐在灰黑色的皮卡車里,依靠在椅背上,一動不動地看著窗外的景象。
被灰塵覆蓋的松樹林在視線里起伏,樹叢之下雜亂無章的雜草肆意地張牙舞爪著,炙熱的陽光在那灰撲撲的綠色上勾勒出一層光暈,但卻沒有了西海岸的溫柔,毒辣的金色光線彷佛正在扼殺空氣里殘存的生命。空氣中漂浮著的塵埃顆粒就好像是夢魘里的魔鬼一般,潛伏在陰郁的森林里,隨時準備攻擊放松警惕的過路人。
間或可以看到一塊斑駁的暗紅色廣告牌樹立在路邊,上面黏貼的是身后不遠處城市里房地產經紀人的廣告,只是那燦爛的笑容卻因為臉頰上有一大塊腐爛的青苔而變得丑陋不堪。視線微微一掃,就可以看到廣告牌周圍亂成一團的電線和一堆廢棄的鐵路軌道,旁邊還有幾根腐爛的木頭。
樹林綿延的距離并不長,不過幾十秒,車子兩側的阻礙物剎那間被甩到了身后,整個視野都開闊起來,大片大片的田地將視線充斥得滿滿當當,但此時田地卻是一派荒蕪的景象,沒有稻田,也沒有農作物,只剩下零散的雜草在干涸的土地上不屈地伸張著枝葉。一陣風吹過,揚起一片沙土,讓人睜不開眼睛,就連稍微遠一些的樹林都看的不太真切。
雨果將自己的手臂伸出去,疾風剎那間將手臂完全包裹住,那沸騰的氣流從他的指尖穿透而過,可他卻沒有想象中的暢快感,因為干燥的空氣夾雜著沙塵在皮膚上不斷摩擦著,火辣的太陽肆無忌憚地在皮膚上跳舞著,就彷佛想要把皮膚撕裂出一道道傷口,然后將血肉融化,直到露出白骨才罷休一般。
專注于開車的約瑟夫有些不安地看了雨果一眼,然后又看向了前方一馬平川的道路,這條道路上根本是杳無人煙,就連一只活著的動物都看不到,更不要說人了,公路上也沒有任何車輛往來,就好像是在沙漠中行進一般。但兩側略有變化的景色卻又提醒著駕駛員:這里不是沙漠。可對于約瑟夫來說,他倒寧愿在沙漠開車,因為周圍的景色透露著一種說不出的破敗,讓人心情難以抑制的低落下來。
“還有不到一英里的距離就到了。”約瑟夫試圖打破車子里的安靜,可是話說出口之后,就好像被周圍那火辣的太陽直接蒸發了一般,虛無地消散在空氣之中。
雨果沒有回頭,只是應了一聲“恩”,然后就沒有再多說什么了,車子里才冒出來的聲音就又再次恢復了平靜,只可以隱約聽到窗外的風聲在烈陽之下呼啦啦吹過的細微聲響,將周圍所有的生機一點一點掐滅。
沉默了好一會,地平線上終于出現了一點生活的痕跡,遠遠地可以看見一座以白為底、以紅描邊的木制塔樓,塔樓上似乎有人的身影在移動著。
靠近一些,就可以看見塔樓的右側有層層的鐵絲網制作成圍墻延伸開來,就好像以前貴族圍獵時,為了圈養獵物一般搭建的圍獵鐵絲網。
塔樓的左側是一個收費站式的通道,右進左出,兩側都有人筆挺地站崗著,仔細一看還可以看到他們脖子上掛著的機槍,看起來一點也不像玩具槍。
整座建筑被包裹在漫天漫地的黃沙和熱浪之中,就好像是沉睡巨獸的嘴巴,微微張開著,等待自動送上門的食物,進去之后就出不來了。巨獸橫躺在荒蕪的黃土地上,一點一點將附近所有生命力都消耗得一干二凈,就連空氣都變得粘稠起來,一個抬手的動作都充滿了沉重和煩躁。
約瑟夫放慢了車速,朝著右側的入口處開了過去,周圍根本一絲人煙都沒有,前前后后就只有約瑟夫和雨果這一輛車,就好像世界末日時僅有的生存者一般。收費站上方的字體伴隨著靠近逐漸變得清晰起來,“路易斯安那州監獄”,破敗的血紅色字體因為染上一層黃沙而變得頹廢起來。
車子在收費站入口停靠了下來,中間亭子里站著三名身著制服的工作人員,旁邊還有兩名持槍工作人員走了上來,亭子里的一個年輕人探頭看了過來,看到了駕駛座里的約瑟夫之后,回頭對著那兩名持槍警衛說到,“沒事,是雨果和喬。”
兩名持槍警衛就停下了腳步,笑呵呵地朝著車子揮了揮手,然后退了回去。
約瑟夫鉆出車窗,手里拿出了一疊證件交了過去,年輕人接了過來,露出了抱歉的笑容,“程序還是必須要走,抱歉。”約瑟夫輕輕擺了擺手,表示無所謂,然后年輕人笑呵呵地說到,“嘿,克拉克,早上好。今天怎么又是你當班?喬治呢?”
那個叫做克拉克的年輕人無奈地聳了聳肩,“喬治昨晚見岳父,喝了酩酊大醉,上不了班,可把艾莉嚇壞了,她早晨臨時給我打電話,讓我過來替班。”
“可憐的喬治。”約瑟夫露出了一臉惋惜的表情,從克拉克手中接過了自己的證件,然后回頭看向了雨果,雨果就遞了一個長筒紙卷過來,約瑟夫讓開了身子,讓克拉克可以看見雨果,“這是給你的。”
克拉克彎下腰,笑容滿面地朝雨果揮了揮手。雨果也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嘿,克拉克,上午好,伙計們都還好嗎?”
克拉克回頭對著身后的伙伴喊道,“嘿,哥們,雨果向你們問好。”然后口哨聲就四處響了起來,伴隨著一股哄笑聲,在這個空間里回蕩著。
克拉克把紙筒接了過來,雨果開口解釋到,“這是你上次提到的海報,希望你能夠喜歡。”
克拉克立刻欣喜地打開了紙筒,嘴里興奮地說到,“這是‘日出之前’的海報嗎?有你和查理茲簽名的那份?”雨果呵呵地輕笑了一聲,“查理茲讓我代她向你問好,當然,還有珍妮。”
“哦,上帝,珍妮絕對會開心壞了的,雨果,我向耶穌發誓,我愛你。”克拉克喜不勝收地說到,然后就得意洋洋地回頭向同伴們炫耀了,可走了一步才想到,還有正事沒有做,又停下來回頭對著車里說到,“你們可以進去了,希望今天事情一切順利。”
約瑟夫和雨果想著周圍的警衛們打了招呼,然后就開著車緩緩進入了監獄。
正當媒體記者們聯手封殺“死囚漫步”時,作為重要當事人的雨果卻早早地離開了洛杉磯,遠離那個充滿無數關注的是非之地,開始為“死囚漫步”的拍攝做準備了。
過去三周時間里,雨果都待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安哥拉監獄,他不僅是想要了解在監獄里被關押了近六年之后,馬修的心態和情緒到底是怎么一個狀態;同時他還想要了解身為罪犯,他們對死刑的看法;包括罪犯們在被判刑過程、犯罪過程的心理狀態。
雖然邁阿密一直是全美國犯罪里最高的地方,紐約也不相上下,但路易斯安那州的監獄才是美國負擔最重的地方,在這一片土地上——距離墨西哥不遠的土地、被毒。品和暴力侵蝕的土地、曾經飽受奴隸制摧殘的土地,平均五十五個居民就有一個人在監獄里,而且許多人都被判終身監禁。
在路易斯安那州,安全級別最高的監獄就是安哥拉,這同時也是全美國最著名的監獄。因為在歷史上,這里是非裔美國人深受迫害的見證者,這片荒蕪的土地深深地浸泡在非裔美國人的血液里。
安哥拉監獄在十九世紀時是驅使黑人奴隸耕種的種植園,是奴隸制統治之下的一片土地。在南北戰爭結束之后,奴隸制被廢除,這座植物園則轉型為私有監獄。但由于是私有監獄,所以這里一直在營運出租“犯人”提供勞力,奴隸制度換湯不換藥。1901年,美國政府接管之后,他們不僅沒有對殘酷的私人監獄體制做改革,而且還維持原有制度,變本加厲的謀取暴利。
犯人在這座監獄殘酷且低劣的環境里,必須忍受比奴隸更為糟糕的生存環境,因為被發配到這座監獄的都是“罪大惡極的犯人”。到了六十年代,安哥拉監獄更是因為其充滿暴力的環境,以全美最血腥的監獄而廣為人知。
一直到七十年代美國黑人的民權運動取得了突破性進展之后,黑人的權益至少在法律上得到了公平的對待,安哥拉監獄的情況才有所改善。但即使如此,安哥拉監獄里有四分之三超過五千名的犯人都是黑人,而其中只有兩百人可能被釋放,其余大部分不是被處以死刑就是老死獄中。
“死囚漫步”馬修的原型埃爾默帕特里克索尼爾就是被關押在安哥拉監獄,雨果一直很好奇,埃爾默在進入監獄六年之后開始轉向修女尋求幫助,這和監獄的環境是否有關系。要知道,埃爾默是在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被關押的,那時候的環境依舊說不上好。
在過去三周時間里,雨果一直在和安哥拉監獄里愿意成為志愿者的犯人進行交談,他甚至在監獄許可的范圍內盡可能在監獄里待久一些,切身地感受著這足以令人發狂的壓抑環境。伴隨著時間的推進,雨果的話語在減少,情緒在低落,他已經不可避免地受到了這座監獄的影響,這里就像是被遺棄的絕望之地般,一點一點蠶食著希望和生命。
今天,又一次地,雨果和約瑟夫緩緩地進入了這座監獄,沉重的雙腳就彷佛在沼澤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