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夜晚,天氣依然寒冷,擁有兩千年歷史的南城格外寂靜,若不是城里城外駐扎重兵,火把下來回巡邏的哨兵呼吸都帶出團團霧氣,誰也不會把這座靜謐的古城與戰火聯系在一起。
素有“贛地名府、撫郡望縣”之稱被譽為“踞八閩之咽喉、控百粵之襟帶”的南城位于江西東部,嚴格來說屬贛東地區中心區域,由于國共戰爭長時間頻繁進行,此地被國民黨剿總司令部定為圍剿部隊的中心區域,也是前三次圍剿時期國民黨的主力部隊向贛南進攻的集結地。
此次圍剿,中路大軍的前敵指揮部就設在南城的縣衙大院里。
俞濟時率領四個團于傍晚七點順利抵達南城以北四點五公里的萬坊鎮,鑒于城內擠滿了中央軍各部隊,俞濟時不愿去湊這份熱鬧,果斷命令麾下四個團就地駐扎。
駐扎萬坊鎮擔任后方警戒任務的第八十團團長是黃埔二期生,看到黃埔學長俞濟時和陳式正高興不已,當即讓出所有營房,與一群畢業于黃埔各期的師兄弟們簇擁著俞濟時和陳式正幾個學長,率領所部快速返回城內。
擔任前敵總指揮統轄四個師的陳誠、第九師新任師長李延年、第十八軍副軍長兼第十一師師長羅卓英等將校早已接到消息,見到俞濟時等人非常高興,當即擺酒設宴,邊喝邊談,所以俞濟時返回本部駐地時,已是深夜十點。
早被征用的萬坊鎮最富有人家的大院正堂里,洗完腳的陳式正對著馬燈挑破腳下走出的水泡,一邊干一邊齜牙咧嘴地嘆氣,悔不該一時斗氣逞能,咬著牙與吳銘一起徒步行軍六十多公里,累個半死不敢吭聲也就罷了,腳下還磨出四個大水泡。
洗完澡的俞濟時精神抖數,坐到陳式正對面擦拭濕漉漉的頭發,示意奉上熱茶的副官去休息,望著陳式正腳下被挑破的血泡樂得不行:“有馬不騎,自作自受。”
陳式正埋怨道:“誰會想到下達提速的命令后,吳銘團除了兩個偵察排和幾個傳令兵之外,還是沒有一個人騎馬,就連吳銘的那匹丑馬背上也都馱著四箱彈藥,其余軍官的馬上不是托著武器彈藥就是傷員,在那樣的情況下,我好意思騎馬嗎?”
俞濟時哈哈一笑:“這個吳銘真不簡單啊!沿途的突前偵察和兩翼警戒做得比我預料的還要好,行軍速度控制得恰到好處,雖然速度很快卻比往日輕松得多,就連其他幾個團長都不抱怨了,對吳銘和他的五團心服口服啊!”
陳式正停止動作,難得地夸獎道:“之前總以為吳銘的帶兵水平,是浙江保安部隊出于政治需要吹出來的,而且跟隨你上任之后,發現全省推廣的所謂新式訓練法,都是些華而不實的花架子,沒想到吳銘和他的團功底竟然這么扎實,通過六天的行軍觀察,吳銘團的綜合表現非常優秀,各方面都不在我中央軍任何一支精銳部隊之下,如果要說還有什么不足的話,恐怕只是缺少實戰經驗了。”
俞濟時微微點頭,轉而提起另一件事:“剛才我在后院聽到你罵人,怎么回事?”
“吳銘這家伙突然來了,索要前線軍情通報和布防圖…我給他了,但要求他明天一早把地圖送回來。估計他一直等我們,所以我們剛回來沒多久他就到了,這家伙為人方面不怎么樣,但是勤懇敬業這一點兒還是令人欽佩的。”
陳式正說完嘆了口氣,靜靜觀察俞濟時的反應。
俞濟時忽然問道:“你說這家伙是怕死,還是未雨綢繆?”
陳式正想了想:“這家伙不像怕死之人,他麾下那群營連長也很彪悍,之所以等我們索要地圖,估計是想提前了解戰局,力求心中有底吧…對了,馬參謀長跟吳銘去了萬坊鎮,估計要和吳銘討論戰局,看到出馬參謀長很器重吳銘,兩人之間的關系相當好。”
俞濟時端起茶杯默默喝茶,沉思良久低聲問道:“晚上一起吃飯的時候,辭修將軍(陳誠)不是提到側翼地形復雜令人頭疼嗎?聽他的意思,再結合戰報分析,西面十公里外的山間通道還沒有控制住。”
“我悄悄詢問坐在身邊的三十一旅旅長黃維,他解釋說西面的白果寨和茅排嶺有兩條小路,一條沿著穿過群山的小河由北向南逶迤延伸,另一條是自古就有的山間通道,以茅排嶺為中心連同四方,販賣山貨的馬幫和小商販絡繹不絕。”
“最近駐守那地方的一個營守軍頻頻遇襲,搞不懂共軍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很可能還有沒發現的其他小道,所以我們的側翼始終存在隱患。”
陳式正立刻猜出了俞濟時的想法:“西面方圓百里均是群山延綿的復雜地形,大部隊行軍極其困難,如果遇到戰斗,超過一個團就無法擺開,如果我沒記錯,茅排嶺西面是敵我態勢犬牙交錯的宜黃和龍溪鎮一線,直線距離均在二十五公里之內,根據最新戰報,共軍主力軍團很可能就隱藏宜黃至龍溪之間,或者之南,你的意思是替主力各師堵住這個缺口?”
俞濟時點點頭:“從目前的敵我態勢來看,短時間內沒我們什么事,既然這樣,何不替銘三兄以及各主力部隊分憂呢?西面方圓五十里溝壑縱橫,山高林密,因此頻繁遭到小股共軍的襲擾,但相應地,遭遇大股共軍攻擊的可能性也很低,比較適合我們這支沒上過戰場的部隊,我想,能做多點是一點,讓部隊出去磨練磨練,總比呆在這地方毫無作為要好吧?”
陳式正有些猶豫:“我們四個團已被當成后勤保障部隊使用,負責后方二十公里的運輸線安全和側后警戒,在危難之時充當預備隊使用,若是主動要求分擔側翼的防務,還需要和前敵指揮部商量,布防方案和各團防務也需要更改。”
“如果只抽調一個團到西面去補窟窿呢?”俞濟時笑問。
陳式正很快就明白過來:“只抽一個團就沒問題了,共軍歷來不講章法,熟悉地形神出鬼沒,其主力很有可能從宜黃方向摸過來啊!要是這樣的話,把擁有剿匪經驗精于山地作戰的吳銘團調過去,遠比擅長陣地戰和攻堅戰卻沒有山區作戰經驗的主力部隊更有效,眼下也只有吳銘的五團能擔此重任,做好了能解除主力各師的側翼之憂,便于各部集中精力尋敵主力作戰,也是一大功勞啊!”
俞濟時哈哈一笑:“你和我想到一塊了,快把鞋子穿上,我把地圖找來,一起合計合計。”
俞濟時和陳式正挑燈熱議的時候,位于鎮西兩公里外黎家坪的五團臨時駐地里,參謀長馬致齋、五團長吳銘和他的營連長們,也在高掛的馬燈下熱烈討論。
馬致齋非常喜歡吳銘團的集體氣氛,更欣賞吳銘和他的軍官們數年堅持下來的戰前討論和戰后總結制度,雖然在討論過程中他的話語不多,大多數時間都在傾聽大家的意見,權衡每個軍官的水平,但他還是對吳銘團各級軍官較高的軍事素質暗自贊嘆。
深夜十一點半剛過,事務繁多的馬致齋告辭離去,吳銘看到累了一天的麾下軍官還沒有睡覺的意思,還想針對敵我態勢展開大部隊攻防推演,干脆直接轟走,只留下戴子辰領著一群參謀復制地圖,然后和團參謀張東寧、一營長尹滌中一起出去查哨,絲毫不知道只想著過過嘴癮看熱鬧的本部,已經被人惦記上了。
次日一大早,接到通知的吳銘帶上團參謀張東寧,匆匆趕到鎮中的臨時師部出席緊急會議。
半個小時后,滿肚子不愿意的吳銘緩緩站起,在二十幾個眼神復雜的將校注視下,非常平靜卻又非常鄭重提出三個要求:“屬下有三個要求,后勤供給必須得到保障,增加彈藥下撥,還需要帶走一半醫護人員!”
心情大好的俞濟時當即答應下來,還慷慨地多給吳銘十挺新嶄嶄的捷克輕機槍,但也提出個吳銘無法拒絕的要求:“五團必須留下一部電臺和一個無線電小組配屬師部,便于相互聯絡和戰情通報。”
一九三三年三月十七日中午一點,這是吳銘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日子,浙江保安第二師第五團八百八十二名官兵,在俞濟時等人的送別下,排著整齊的隊形默默走進西面的大山里,在前方危機四伏的崇山峻嶺之中,有無數看不見卻隨時可能突然暴起和他們拼命的紅軍將士在等著他們。
遙望五團官兵逐漸遠去的隊伍,副參謀長陳式正轉向馬致齋低聲問道:“五團的特務連哪去了?”
馬致齋心想現在你才記得令你印象深刻的特務連啊?但還是客氣地回答:“吳銘領取任務回來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特務連派出去展開偵查警戒,便于全團能夠以最快速度向目的地行進,團參謀張東寧也領著一個參謀小組提前出發了,與駐守白果寨一線的友軍聯絡,提前做好換防的準備。”
陳式正默默點頭,俞濟時則大聲贊道:“吳團長行事周密,干凈利落,值得我們各部學習!我建議,在全師各部推廣吳銘團的行軍規范和戰前準備方法,各團都要發動起來,挑選精兵強將,盡快組建自己的特務排,要軍餉我給軍餉,要裝備我給裝備,但必須保證三天之內辦好!”
眾將校吃了一驚,齊齊望向大步走向戰馬的俞濟時,馬致齋與陳式正相視一眼,不約而同跟隨而去,留下一群團長團副在原地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