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黛用乞求的目光瞧著書染,書染卻仿佛沒瞧見似的,垂頭應下,心中暗道:“這兩個丫頭必是知道些不該她們知道的,大爺怕她們出去渾說,便要把舌頭剪了,幸虧這二位不識字,否則要廢了兩手也未可知。”
眼瞧著林錦樓走遠了,書染想了想,招手把跟著她來的寸心叫到身邊,道:“你去告訴韓媽媽,就說紫黛犯了大錯,大爺要重重懲罰,她若想找太太求情就趕緊去,可別漏出是我告訴的她。”寸心應一聲便去了。
書染伸手攏了攏發髻。韓媽媽到底體面,倘若不聲不響把人處置了,難免跟她結仇。韓媽媽有本事就讓太太出面,讓太太跟大爺說去,倘若是她自己求到跟前來,只一句“人是大爺親口定罪發落的”就能打發了,紫黛也難翻這個身。
宅門里行事必要滴水不漏,她風光了這么久,就是因著自己不亂結仇家,誰能保證自己事事都能立功,討好主子呢?沒有過失,別人肯賣你面子罷了!
書染一指地上那兩人道:“先都給我帶到外頭去罷。”
寸心到拙守園的時候,韓媽媽剛剛脫了衣裳睡下,正躺在床上輾轉難眠。秦氏去寺廟,回來一身驚惶狼狽,又丟了紫黛,韓媽媽急得跟什么似的,試探著問了兩句,可瞧見秦氏冷著一張臉,便不敢再說了,只獨自長吁短嘆,想到紫黛八成是兇多吉少了。可更讓她驚懼的是,秦氏對她竟然未出言安慰,反而疏遠了幾分。昨日一回來便命綠闌開箱籠拿了上好的綢緞和各色金銀首飾等給陳香蘭家里送去,說是過年的年禮,可這年禮也忒厚了!韓媽媽愈發驚疑不定,連晚飯都未曾好好用。她本想等秦氏回來再好生問問,不曾想紅箋回來取秦氏的衣物,道:“太太在老太太那頭歇了,今兒晚上留下人上夜,別人就各自歇了罷。”她這才無可奈何的胡亂睡下。
這廂寸心在外叫門,小方兒掌了上燈將門打開,韓媽媽披上衣服這么一聽,登時唬得魂飛魄散,忙忙的穿了衣服,頭也顧不得好好梳,趿著鞋便往外跑,一徑兒跑到正房正院,掀開簾子進了屋,只見秦氏已梳洗過,披散著頭發,紅箋拿著篦子一下一下篦著。
秦氏在鏡中見韓媽媽進屋,也不理睬,韓媽媽便不聲不響的跪了下來。薔薇拿著銅盆進屋,見了不由一怔,想叫秦氏一聲,卻見紅箋朝她使眼色,輕輕搖了搖頭。薔薇便閉上了嘴,又輕手輕腳的退了。
待紅箋手上為秦氏篦了一百下頭發,又將那烏黑油亮的發綰成纂兒,奉上香茗,秦氏方才會轉過身,看著韓媽媽道:“這么晚了,還過來做什么?”
韓媽媽跪得腿腳發木,脹得酸疼,聽了這話一疊聲道:“是老奴想得不周,夜深還驚擾太太休息,只是如今紫黛不知犯了何罪,惹惱了大爺,要被重重發落出去,還求太太寬仁,放她一條生路。”說著不住磕頭。
秦氏見她衣衫不整,頭發亂蓬蓬的,這上下一磕頭更露出將要光禿的頭頂,心里暗嘆一聲,可轉念又想到紫黛在棲霞寺里的賣主之舉,心又硬了起來,冷淡道:“紫黛已是知春館的人了,既然大爺要處置,我便不好插手。”
韓媽媽哀求道:“太太是最寬仁最圣明的,紫黛那孩子對太太和大爺忠心耿耿,縱有千般的不是,可占著這一樁便知她是個好的,太太…”
秦氏原還有幾分念舊,但聽“忠心耿耿”這四個字,心里便愈發恨上來,淡淡道,“大爺既然發落,必是紫黛有了罪過,她犯了哪一條你可知道?”
韓媽媽一愣,頓時無話可說,她也不知紫黛究竟所犯何罪,但見秦氏都是一副冷冰冰的黑臉,心里便一沉,一時也拿捏不妥是否該為紫黛求情。只去瞧紅箋,盼著紅箋能說兩句好話,或給她些指點。
紅箋只盯著自己的鞋尖,一聲不吭。不是她不仁,而是紫黛當日太下作,夜半那一嗓子她想起來心口還堵得慌,更別提一直抬舉紫黛的太太了,如今太太惱上來,她何必擰著主子?況,紫黛平日與她素無交情,先前未得勢,還知道捧著笑臉湊過來叫一聲“紅箋姐姐”,后來簡直要橫著走,在太太跟前獻前兒擠得她都退了一射之地,她嘴上不說,心里到底不悅。不過這一回…紅箋心里通透,不單是紫黛,只怕韓媽媽多年的老臉也要掃地了。
韓媽媽又急又惱,她以為這一回出門定出了大事,林錦樓惱上來便拿身邊隨行的奴才丫鬟們出氣,她央告秦氏幾句,便能將紫黛保下來,沒料到竟是這樣的結果,秦氏半分臉面都不給她留,不知是羞還是惱,眼淚便滾下來。
秦氏盯著桌上的燭火靜靜出一回神,忽輕輕嘆了一聲道:“紫黛在這些丫頭里,論眼色、心胸、口齒、伶俐都只是平平,單有個好容貌,看著像是好生養的,又占著與你沾親,我才提攜了她,該給的臉面全給了。她自己不往人道兒上走,做藏雞摸狗的事讓主子膈應,我臉上也無光。”紫黛胸中無甚丘壑,偏有幾分小聰明,又是個有些野心的,她把此人推到知春館便是為了跟香蘭分寵,香蘭貌美又有些才情,這樣的女子有些眼界,最是不安分的,她給紫黛撐腰,讓這二人兩虎相爭,日后林錦樓再娶的妻子便可坐收漁翁之利,省得有個獨寵的姨娘攪得家宅不寧。
“我原也覺得紫黛最起碼是個懂事會伺候的,最看重的就是她那份‘忠心’,可有道是‘疾風知勁草,國亂顯忠臣’,我先前以為一身臭脾氣狐媚魘道的,反是最仁義的那個…”秦氏說著便帶著兩分傷感,嘆了一口氣,望著搖曳的燭火,緩緩道,“如今想起來,她在我跟前,討巧湊趣的活兒都讓給旁人,吃力不討好的全都自己默默做了,不多說不少道,我只覺著她一身倔脾氣,沉悶悶的不是討喜的性子,故而不喜,如今想起來,那孩子只是不愛說話罷了,其實是個極寬厚的人…”秦氏說著,想到如今香蘭生死未卜,不由落了兩滴淚,紅箋亦默默拭著眼角。
“不過,紫黛到底服侍我一場。”秦氏垂一回淚,忽然坐直了身子,掏出帕子蘸了蘸眼角。紫黛服侍她的時候盡心竭力,比尋常丫鬟都用心百倍,她不是個涼薄之人,這點情義總是記著的。
韓媽媽一聽這話,立時緊張起來。方才秦氏說了一番話,她猜著是在贊香蘭,可言下之意是紫黛不忠心不仁義?韓媽媽心中一緊,眼巴巴望著秦氏。
卻見秦氏對紅箋道:“府里已不能再留紫黛,賞她幾兩銀子,也是盡了主仆之情。”
紅箋躬身答道:“是。”暗暗撇嘴,心說到底他們太太是個慈悲人,否則紫黛那樣的,打一頓拉出去賣了都是便宜了她。
韓媽媽只覺頭頂上打了個焦雷,“轟”一聲,渾身都癱軟下來。林錦樓的手段太太應是知道的,如今連管都不管,只賞些銀子,想來是徹底厭了紫黛。她那如花似玉的外甥女兒,伶俐又乖順,這樣的人品合該有個好前程,在爺們身邊當半個主子,穿金戴銀,吃香喝辣,也連帶提攜他們一家老小風風光光度日,可這樣給趕出去…只怕連體面的管事、莊頭、掌柜和護院都嫁不成了!
韓媽媽看秦氏冷淡的面孔,知道多說無益,只怕自己也要連帶吃瓜落讓秦氏生厭,當下磕頭出來,飄飄忽忽走出去。只見院子外燈火通明,書染正垂花門的大紅燈籠下,二門外幾個婆子和護院按著兩個綁成粽子的丫鬟,吉祥在一旁監看著。韓媽媽一見書染,遠遠的便想繞路,書染眼尖,立刻笑道:“韓媽媽來了。”
紫黛一聽立刻激動起來,拼命蠕動著,口中塞了帕子,只能發出“嗚嗚”的聲音。眾目睽睽之下,韓媽媽只得硬著頭皮走了過來。悄悄往門外一望,恰好疏桐剛被剪了舌頭,仿佛死了過去,被兩個婆子用木板搭走了,地上血跡斑駁。韓媽媽唬得腿腳酸軟,一疊聲道:“這是…這是做什么!”
書染背對著大門,壓低聲音道:“媽媽別往外看,鮮血淋漓的,我都怕得要命,只敢站門內,不敢瞧。這兩個犯了天大的錯,大爺要重罰,讓剪了舌頭,疏桐攆到莊子上去,紫黛讓拉出去配小子…...”
看著韓媽媽金箔一般的臉色,又道:“疏桐方才灌了迷藥,昏過去才動的刑,我一直壓著時辰,就是等媽媽討了太太的救兵來,好救紫黛一救,如今可討來了?”說得情真意切,仿佛真個關心紫黛安危一般,心中卻想,“瞧她方才那個想躲清靜的樣兒,就知道恩典沒討來,反惹了一身騷,紫黛這回是要遭殃了。”又幾分同情,可想起紫黛素日為人,那同情又淡了幾分。
韓媽媽支支吾吾,臉上一陣紅一陣白,良久才道:“勞姑娘費心,這份情我是收下了…只是太太那兒,太太那兒…唉,你說我也是命不好,事事不順,想提攜自己外甥女一把,還惹了太太和大爺的厭,也是我素日里不會管教了。”
書染嘴角勾起一抹鄙夷的笑,一瞬便斂了,也跟著唉聲嘆氣道:“媽媽無需自責,這也是紫黛的命。”
當下,韓媽媽走到二門外,紫黛瞧見她不由拼命掙扎,喉嚨里“嗚嗚”亂響,豆大的淚珠子噼里啪啦從眼眶里滾下來,目光好不可憐,旁邊的護院婆子竭力按著她,否則即便她綁著,只怕也能彈跳而起。
韓媽媽不敢看放在一旁的刑器,可看了紫黛的臉愈發覺著膽戰心驚,只勉強道:“我的兒,你這一遭…唉,大姨兒替你去求過太太,只怕是不中用了,你自己千萬放寬了心,大姨兒指定不會丟下你,日后再替你好生謀劃。”說完急匆匆轉身便走了。
紫黛驚駭得瞪大了雙眼,搖頭晃腦,搖散了一頭的青絲,頭發蓬亂,狀如女鬼,脖上的青筋都繃了出來,喉嚨里聲音愈發可怖,已幾盡癲狂,可也只能眼睜睜看著韓媽媽的身影越走越遠,最終拐了個彎兒便消失不見了。
書染默默嘆了口氣,跟吉祥對了個眼色,微微點了點頭。吉祥便命護院掏出紫黛口中的帕子,還未等她大喊便捏住她下巴,將迷藥湯水灌了進去。紫黛迷迷糊糊間仿佛聽見有人說話,書染嘆道:“到底不是自己親閨女,紫黛得臉的時候便跟著風光,滿處說嘴,擺姨奶奶親戚的譜兒,就差封自己是太太的親戚了;可如今呢,巴不得撇干凈躲得遠遠的,任憑人家生死,唉!”
吉祥道:“姨奶奶?大爺都沒收用過呢,哪門子的姨奶奶。嘖,說起來還得佩服那一位,你沒瞧見,這兩天沒見人,大爺都沒合過眼,跟瘋了似的,咱們得躲遠著些,誰挨近了誰倒霉,保不齊就成出氣筒了。”
韓媽媽快步走了一段,直到扭頭再瞧不見垂花門上搖曳的那兩盞大紅燈籠,方才慢下腳步,捂住胸口靠在墻上,她到底心虧,到底良心不安,灑下幾滴淚,捂著嘴哭著喃喃自語道:“我的兒,別恨我,別恨大姨兒,大姨兒也是沒有辦法,眼睜求不動太太,我還能怎樣?我x后到底還得在太太跟前當差呀!你放心,日后大姨兒一定管你,你的兄弟姊妹,我也想辦法讓他們能進府里領差事。”
她心里這般盤算,卻不知沒過多久,她被秦氏派去服侍林東繡,而后竟隨林東繡出嫁去了永昌侯府。起初也算風光體面,可林東繡把銀子緊,平素又不大方,她也是過慣了體面日子的,想方設法貪墨銀子,后被徹查出來,攆出了侯府,也沒臉再回林家,幸而得吳媽媽周濟,尋了個看莊子的活兒。此時紫黛已嫁了府里一個跛了腿的廚子,生得矮胖粗壯,專給二門外小廝長隨等人做飯的,素愛吃酒打牌,幸而還知養家糊口,維持生計。紫黛三年生了兩個娃兒,胸脯子將要垂到肚臍處,身量胖得好似四、五十歲的婦人,竟然已不復當年美態。見韓媽媽來,登時勃然變色,走回院里“怦”一聲關了門,竟終生不愿再見。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