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綾、繡二人走出秦氏的院子,林東繡停下腳步冷笑道:“你可是個有心的,放著你親堂姐不管,反倒貼那個奴才種子的屁股,我今兒算認清你了!”言罷轉身氣哼哼的走了,她身邊的丫鬟南歌連忙一路追了過去。
林東繡氣得面色鐵青,寒枝連忙勸道:“四姑娘就這個脾氣,姑娘別跟她一般見識。”
林東繡狠狠擰著手里的帕子,忍著眼里的淚意道:“她就這個脾氣?她怎么不敢跟二姐姐鬧?更勿論說這樣難聽的話了!還不是欺負我不是從太太肚子里托生的!”沖著林東綾的背影咬牙道:“日后我要風光了,有你好瞧!”
寒枝忙掏出自己的帕子給林東繡蘸眼角,口中道:“姑娘不氣,不氣。”
林東繡忍著恥,垂淚往回走,暗道:“我命不好,倘若我是太太生的,我也可以擺款兒,想罵哪個就罵哪個。誰愛討好香蘭那奴才種子,我連眼風都不愛掃她!還不是因為大哥哥寵她。二姐姐成親,大哥哥整整給她添了兩箱子的嫁妝,聽說不光是銀子,還有古玩字畫。如今我跟她交好,大哥哥高興了,興許也能給我多添箱,日后萬一在娘家挨了欺負,大哥哥也是個指望。只有林東綾那蠢東西才冒了尖兒跟陳香蘭對著干。”一邊想著,一邊胡亂把淚抹了,回自己房間賭氣,暫且不提。
當下,秦氏乏了,扶著紅箋回了房。命香蘭在外間坐炕桌上抄《金剛經》。韓媽媽和吳媽媽雙雙退了出來。韓媽媽嘆道:“今天早晨我已跟太太說不想讓紫黛去知春館。誰知太太聽了沒應聲,到底還是讓紫黛去了。”
吳媽媽淡淡的看了韓媽媽一眼:“誰讓你平時老在太太跟前夸紫黛好處。原先大爺房里有四房小妾了,倘若再添未免不好,日后再說親讓女方家里膈應,太太就一直沒應,也耽擱著沒升紫黛的等。這廂可好,大爺房里去了兩位,可是你的機遇。如今稱心滿意,你又跟我表白什么?”
韓媽媽嘬牙花子道:“跟我裝傻不是?我什么意思你明白。你昨兒跟我說了那些話,我心里能安穩么。”
吳媽媽哼道:“你這老貨比原先精明多了,紫黛有點小聰明,過去別招風,多敬著香蘭罷了。倘若有那個命,讓大爺收了房,也是她的造化,沖著你的顏面,‘姑娘’的名頭是掙得上的。甭學鸞兒那樣作死,一輩子也有個著落。要是大爺眼皮子不加她。也甭往跟前湊合,大爺惱起來,可不管她是誰的外甥女兒。”說完便走了。
韓媽媽看著吳媽媽端架子拿款的勁兒,雖然心知她說得有理,可心里頭還像堵著一團,“呸”了一聲,一撩簾子進了屋。
時辰已近午時,秦氏換了一件泥金色繡牡丹的褂兒,靠在羅漢床的緞紅撒花的引枕上,合著眼閉目養神。紅箋把海棠小幾上已半溫的茶撤下,重新換了一盞滾熱的,剛要輕手輕腳的退了,秦氏忽睜開眼問道:“她在外頭干什么了?”
紅箋自然知道秦氏指的是誰,道:“剛抄完幾頁經,按著太太的吩咐,沒讓她得閑兒,這會子正在外頭分線。薔薇她們去逗她說話,她只是抿嘴笑,一句也不多說。”
秦氏直起身,紅箋連忙去扶,說:“昨兒晚上太太睡得晚,早上多歪歪罷。”又將縷金蕉葉杯遞上前,道:“中午可要留她吃飯?”
秦氏吃了一口,道:“留她做什么?這兒又沒她的份例。”
紅箋想到今天早晨蓮心塞過來那五兩滾燙的銀子,便試探道:“我看香蘭是個省事的,不多說不少道,我們幾個故意在她跟前講鸞兒和畫眉的是非,她也不接腔,跟她打聽大爺的事,更一問搖頭三不知,不是個輕狂的人。”
秦氏用帕子抹了抹嘴,輕笑了一聲:“她是臉面上不顯,心里頭張狂著呢,那傲氣是從骨子里帶的,不狠磨一磨,只怕當了姨娘也不能心甘情愿,若是個傻些的也就罷了,可這丫頭心里揣著精明,萬一日后樓哥兒娶的老婆降不住她,興許她掀的風浪比趙氏還大。”
紅箋微微笑道:“怪道今兒個太太直接落了她幾次顏面,原來是下馬威。我還納悶,太太一向寬厚,先前嵐姨娘憨笨,做錯了幾樁事,說錯過話,太太也是和風細雨,怎的就忽然轉了性。”
秦氏指了指腿,紅箋立時乖覺的坐在床邊,拿了一旁的美人拳給秦氏捶腿,秦氏舒服的嘆了一聲,道:“如今香蘭住的是正房正院,樓哥兒一回來就往她那兒扎,連蓮心那樣的體面丫頭也去侍候她,竟然是大奶奶的款兒…嘖,昨天到知春館去,打開她首飾匣子一瞧,滿眼珠光玉翠,還有海上來的稀奇貨,衣裳好幾大箱子…她這才進府多長時間?今兒她身上穿什么且不論,脖子上的瓔珞項圈都比四丫頭戴的強。樓哥兒這傻孩子寵得也太過了,他哪哪都好,就是在女人這樁事上犯糊涂,我再不替他殺殺威風可怎么了得。”
當下韓媽媽正走進來,聽了秦氏的話,想起香蘭那一身穿戴和知春館里琳瑯滿目的豪奢陳設,心中復雜難言,一時恨自己當時為何眼拙,沒攀上林錦樓這棵大樹;一時嫉妒吳媽媽一家得了靠山,比她高了一等;一時又隱隱盼著紫黛也能得林錦樓青眼,也能有香蘭這樣風光;一時又恐紫黛爭不出頭反倒連累家里,倒不如老實些好。
只聽紅箋道:“大爺這是喜愛香蘭姑娘,我看倒未必是壞事,吳媽媽也說,自打香蘭進了知春館,大爺就沒出去胡混過。難為太太事事處處為大爺想著,還要親自教香蘭姑娘。”
秦氏說:“多教教沒有錯,總不好再弄出個畫眉和鸞兒出來。”看見韓媽媽,召喚道,“你來了,送紫黛過去了?”
韓媽媽盈著笑臉道:“送去了,還勞太太惦記。”又好奇道:“太太說要教香蘭姑娘,不知怎么個教法?”
秦氏笑而不語,半晌方道:“先讓她抄幾天經,靜靜心罷。”又對韓媽媽道:“明兒個也讓紫黛過來,跟她一塊兒學。”
韓媽媽一怔,只覺一塊天大的餡餅砸在她頭上,激動得暈乎乎的,連忙磕頭道:“老奴替紫黛謝太太抬舉!”
秦氏虛扶了一把,笑容有些飄忽:“甭謝了,我是有這個心,只看她有沒有這造化了。”紫黛溫順,瞧著還是個好生養的,她抱孫心切,韓媽媽又忠心耿耿伺候多年,如今林錦樓房里空了,不妨把人送過去,若成了,一舉兩得,也壓壓香蘭的威風。若不成,橫豎過兩年給紫黛備份嫁妝嫁個好些的人家,也成全了她身邊老人兒的臉面。
韓媽媽激動得渾身微微打顫,林錦樓有一樁最大的好處便是孝順,當年青嵐就是太太給納的。倘若這事有太太做主,那八分就算成了!她再三給秦氏磕頭謝恩,等退出來時,腦門都腫了。
小丫頭小方兒打了熱水,擰了熱毛巾給她凈面。韓媽媽望著跟前支起來的鏡子,盯著里頭的人看了半晌,忽然吃吃笑了起來,自言自語道:“吳朝霞你個老東西,成天在我跟前擺款兒拿喬,擺出一副‘我比你能耐’的惡心模樣,還真自己是半拉主子,你以為攀上大爺,又押上陳香蘭,你在知春館就吆五喝六,好事就全便宜了你們家?哼,大爺再寵香蘭她也是個奴才種子出身,也不能漫過了太太給的臉,府里頭漂亮伶俐懂事的丫頭多得是,我們家紫黛就是當中拔尖的,你當府里人都死了不成!”她被吳媽媽壓了幾十年,說完這話,心里陡然痛快起來,“啪”的一聲合上了鏡匣。
各色人等各揣心思。香蘭在秦氏院子里做了一上午的活計,到了中午,秦氏便打發她回去了,又命她明兒個早起再來。
香蘭剛回到知春館,蓮心便領著雪凝和紫黛來了。香蘭道:“都是老太太和太太賞的人,自然都是好的,怎么處置,回來還是等大爺的意思罷。你們不該來問我。”
蓮心心說大爺都放了話,說來知春館的丫頭香蘭看哪個不順眼就直接攆出去,雖說香蘭身份尷尬,這般也不合規矩,可她哪有不讓香蘭過目的膽子?
雪凝中等身量,生得白凈細致,雖無十分顏色,亦有動人之處,和老太太身邊最得意的雪盞長得有幾分像,應是姊妹,臉上掛著笑道:“過來之前,老太太特地囑咐讓過來見過姑娘,日后就在姑娘身邊服侍,姑娘別嫌我們粗笨才好。”
紫黛也掛著笑,卻掩不住滿臉的神采飛揚:“日后咱們就在一處了,我年紀小不懂事,姐姐還要多教一教我。”
雪凝的稱呼用的是“姑娘”,紫黛卻用了“姐姐”。春菱立時擰起了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