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音庵.
于德財和鄭振華兩人面對面坐著,一邊閑聊,一邊朝正中央的簸箕里碎著玉米。重慶是有名的火爐,又是山城,還臨著兩條大江,濕氣重得沒法說,夏天把被子放在外面,用不了多久就一捏一把水兒。所以,沒一會兒,兩人身上就已經是汗流浹背。不過在這兒呆得久了,兩人也已經習慣,隨手把身上的背心一脫,繼續邊聊邊弄。而就在這時,一陣“叮呤呤”的鈴聲響過,從門房的窗戶里面,兩人就瞄見幾輛自行車橫沖直撞似地進了收容院的大門。
“怎么回事兒?”
鄭振華并沒有著急站起來去迎人,只是看了一眼于德財。來人他們也不陌生,就是齊琪幾個,不過這回人數好像比往常多一些,四五輛自行車,足有八九個人。雖說自從秦衛來當了這個院長以后,也能教他們不少東西,可依然還是讓齊琪等人來繼續教他們識字,雙方也算是常來常往。只是按照以往的安排,今天是星期五,齊琪等人要在學校上課,是不來授課的,怎么又突然冒過來了?而且看這樣子,還挺蠻橫,好像在哪兒受了氣,想來撒氣似的…這可不像以前那些彬彬有禮的教學先生。
“不知道。估計是找院長的吧。”于德財又透過門口向院子里看了一眼,“咱們還是別管了。都惹不起!”
“也是。”鄭振華點點頭。他小學未畢業,在重大學生和秦衛面前都有一種先天的抬不起頭的癥狀,一般情況下還好說,可兩邊兒不管是誰發起脾氣來,他都不敢招惹…秦衛說他那是脾氣好,可他一直不這么覺得。因為他對待收容院里的那些傷兵的時候就從來不怎么客氣。誰不老實就罵誰,上了火連祖宗十八代也罵,哪點兒脾氣好了?
“秦衛,秦衛,出來!”
門房里的兩位不愿意出來惹事生非,收容院里的其他人自然也不會腦袋生銹地自己冒出來…大家都認識那么久了,誰不知道誰啊?齊琪這伙人氣勢洶洶,一看就來者不善。雖說他們都是軍隊上下來的,像俗話說的一樣,沒幾個好人,可這伙學生是重慶大學的,主動來教他們識字不說,還經常接濟一下,馬馬虎虎也算他們半個衣食父母,他們怎么敢、又怎么能觸人家霉頭?壞人也要講良心、講義氣呀,是不是?而秦衛,那更是頂頭上司,來的頭一天就是軍統大人物親自送過來的,后來還給收容院弄來了更多的撥款,這更得罪不起…所以,聽到院子里的大呼小叫,幾乎所有人都當了縮頭烏龜。就是原本還在外面陰涼地里乘涼的,也都躲了回去,只是窗戶或者門口附近露出一個個的腦袋朝外瞅著看熱鬧。
“秦衛,我們知道你在,趕快出來!”
叫了一遍沒有回應,齊琪的火氣愈往上撞,聲音也更加尖銳起來。
“我在我在我在…我在又怎么啦?我說你這個小學生,怎么就這么沒點兒涵養?有直接對著老師叫名字的嗎?”
秦衛很不耐煩地從后院兒走了過來。夏天太熱,門房雖然通風,卻比不上后面大殿里寬敞涼快。他和幾個傷兵正在殿里午睡,可老是有蒼蠅什么的飛來飛去,時不時還有蚊子在耳邊叫喚,好不容易睡得迷迷糊糊了,又被齊琪給叫醒了,這氣兒可不是一般的大。
“你還敢說我?”聽到秦衛的質問,齊琪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中央大學、西南聯合大學、南開中學、四川省立教育學院、女子職業學院、北平師范大學,就連國立音樂學院的許多教授都已經到了,就全等你一個人,你好大的架子啊!”
“啊?”秦衛的起床氣被迅速地鎮壓了下去,“怎么回子事?怎么一下子冒出這么多人?”
“秦教授,沈主任不是已經通知你了嗎,今天是大家開會商議推廣漢語拼音的日子啊。”旁邊的路小佳也瞪著秦衛,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漢語拼音?不是都已經教給你們了嗎?還用得著我去?”秦衛嘀咕道。
“秦先生,你可是原創者,怎么能不去?”呆在齊琪身邊的一個身材高大的學生忍不住大聲說道。
“我說了我不是原創,我只是學的人家的東西。你們都是搞學問的,難道還看不出來漢語拼音這種東西壓根兒就不是一個人能整得出來的嗎?這是一個龐大的系統工程,明不明白?”秦衛認識這小子,重大的學生會干部,具體叫什么不記得了,反正屬于他往日里最討厭的那些喜歡說教者的行列。
“就算不是原創你也得去。那么多學術界的專家教授,就等你一個,你這是在給我們重慶大學臉上抹黑,你明不明白?”齊琪又怒聲斥道。
“抹黑?老子就只是個客座,抹得了什么黑?…不去!”秦衛也有些火了,“我還有事兒呢,哪有那個閑功夫弄什么推介會?”
“你…”
齊琪等人盡皆目瞪口呆。這家伙居然敢拒絕參加會議?他不知道這一次的會議代表著什么嗎?這可是中國教育界的一大盛事,而且還只是個開頭,在不久的將來,會有更多的學校加入進來,到那時候,恐怕整個中國的教育界箐英都會濟濟一堂…這樣的會議,就是蔣介石、孔祥熙那樣的角色接到邀請,如果沒有爭事也不敢隨便拒絕,這家伙敢讓那么多的人等著不說,現在居然敢說“不去”?
“秦先生,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方洪咽了口唾沫,小聲地問道。秦衛已經被葉元龍聘為重慶大學的客座教授,可這個教授的名頭在他們這幾個識識秦衛的同伴中間卻不怎么好使,除了路小佳言必稱教授之外,其他人都只是稱呼一聲“秦先生”,齊琪更是干脆連先生都不叫,就只是直接叫名字,有時候則干脆直呼“姓秦的”。
“我說什么了?不就是拒絕參加個會議嘛,這會議又不是少了我不行…趕緊都滾回去,老子正忙著,沒功夫當三陪。”秦衛不耐煩地揮手道。
“院長,‘三陪’是什么?”遠處,有個傷兵露著腦袋笑問道。
“陪吃、陪喝、陪…”秦衛一頓,“陪聊!”
“你忙?你有什么忙的?什么事能比這一次的會議更加重要?”齊琪小臉兒已經被氣得通紅。在她看來,秦衛這根本就是托辭。雖然她一直都不認為這家伙是那種學問精深的專家教授級的人物,反而處處惹人厭煩,更加不歡喜他能夠參加那么重量級的會議,在眾多教育界大拿面前露臉出彩,可現在這家伙突然拒絕參加,卻讓她更加義憤填贗。要知道,這一次秦衛代表的可是重慶大學的臉面,事先也沒有說好缺席,臨到開會了才躲在庵里睡大覺…這讓他們這些重大的人以后在其他學校面前還有什么臉子?
“我在給自己找信心,找決心,找一切的一切的一切,一切能夠讓我繼續呆在這兒的理由!”秦衛陰著臉,沉聲說道。
“繼續呆在這兒?秦教授,你要走?”路小佳驚道。
“你要干嘛去?”方洪也急問道。
“去發財,躲到太平世界過我的悠閑日子,行不行?”秦衛瞪過去一眼。最瞧不上這種只知道躲在女人身后的家伙了,喜歡就是喜歡,也不用給人當跟班兒吧?
“你要走?現今正值抗戰,日本人略我國土,欲亡我中國,前線戰士為了保家衛國,正浴血奮戰,你卻說你想走?”齊琪叉手指著秦衛,滿眼的難以置信。
“不行嗎?我只是想走而己,又不是要投降。總比那些整天鼓吹什么和談、抗戰則必亡國的王八蛋強吧?”秦衛反瞪過去一眼,道。
“你這是臨陣退縮!”學生會干部上前一部,義正嚴辭地指責道。
“這你不能怪我。”秦衛伸手向指了指,“上面安排的。他們讓我出去禍害西洋鬼子,我又能怎么辦?”
“西洋?你要去歐洲?”路小佳問道。
“是啊。第二次世界大戰一觸即發,德國人被《巴黎和約》整了二十多年,吃夠了苦頭,已經憋不住了,馬上就要大殺四方。可英法那些二百五還想著拿希特勒那個小胡子當刀使去禍害蘇聯,卻不知道自己這是在給自己挖坑…嘖嘖,不去現場看一看洋鬼子是怎么自相殘殺的,那也太對不起自己了,你們說是不是?”秦衛突然笑了起來。去歐洲?他吃飽了撐的去那個火藥桶。要去也是去美國,再屁也得是澳大利亞,哪怕是跑去南美也比去歐洲強。
“我們知道歐洲的局勢確實是有點兒緊張,可你說第二次世界大戰…”
“別聽他胡說。”齊琪冷冷地打斷了路小佳的猜測,雙手抱在胸前不屑地盯著秦衛:“這家伙根本就沒什么本事,害怕露底現出原形,所以才不敢參加這一次的會議。哼,不敢就明說嘛,還扯什么第二次世界大戰…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蠢?”
“嘖嘖,激將法?”秦衛不在意地一笑,“年青人,不是我說你,這種手法,我早在三百年前就不用了。而我這個人什么毛病都有,唯獨就是沒有‘激情’!”
“你…”
“院長,院長,有人找…”
鄭振華的聲音搶在齊琪徹底暴發之前出現了,干瘦的身影迅速地向這邊靠近,身后還跟著一瘸一拐的于德財,以及三個穿著藍黑色中山裝的家伙。
“大熱的天,這都什么人啊?”
秦衛憐憫地看著那三個陌生人,連連搖頭。他很不明白,這些人為什么明知道天熱也要把自己裹得緊緊的,捂痱子嗎?
“你就是秦衛?”說話的人個不高,語氣也很生冷,一見面,就向秦衛出示了自己的證件:“我們是軍統第三處的,有事找你,跟我們走一趟吧。”
“第三處的?”秦衛盯著他看了幾眼,點點頭:“行,前面帶路。”
“…走吧。”
來者似乎沒想到秦衛會這么干脆,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轉身就帶著他向院外走去。可是這人沒有料到,才走了兩步,秦衛就突然搶過旁邊于德財的拐杖,狠狠地朝他的腦袋砸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