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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渾人

  劉明來的時候,劉謝還在縣衙沒回來,青云就招待了這位便宜叔叔。

  只是這人雖長相有幾分肖似劉謝,性格為人卻大不一樣。他身上明明穿著綢衣,打扮得還算富貴,但怎么看都讓人覺得猥瑣,一雙眼珠子賊溜溜地轉著,自進門起就四處亂看。連青云向他自報身份,說是他兄弟的干女兒,口口聲聲叫他叔叔,他也用一種討厭的眼神盯著她瞧,上上下下打量幾通,反復看她的臉蛋身段。要知道,青云現在還只是個十一歲的小女孩呢!

  這種人真的是劉謝的親兄弟嗎?青云雖知道劉謝有個親弟弟在家鄉,但據說他弟弟是個讀書人,就是運氣不好,考了很多年試也沒能考中個童生。眼前這人雖然年歲對得上,可這行事做派,就不象是跟劉謝從一個娘肚子里出來的!

  青云心生厭惡,不想搭理這劉明,只招呼他在二進院的正房里喝茶,便推說要去給劉謝報信,轉身走人了。

  劉明卻叫住了她,笑道:“好孩子,我一路來得急,手上盤纏都放在包裹里,一時不方便拿出來,外頭還有我雇的車呢,你先拿些碎銀子付了車資吧。”

  青云忍了忍,心想一點小錢沒必要跟他計較,好歹也是干爹的弟弟,但如果劉謝從衙門回來,說他是冒牌貨,她一定二話不說,把人扭送衙門打上幾十板子!

  出門付車錢時,她留了個心眼,特地問了那車夫,劉謝是從什么地方過來的。那車夫說是淮城,她心里就忍不住嘀咕了:“怎么會是淮城?干爹老家離清河縣城也不過一百多里地,但淮城離清河縣城就有四十多里了!如果這劉明是從老家先去淮城,再轉到清河來,就拐了個大彎,走了許多冤枉路。難不成真是冒牌貨?可這也太冒險了。他能得什么好處?劉謝一回來,馬上就拆穿了呀?!”

  青云心懷疑惑,回到宅子里,卻看見劉明正不客氣地指使高大娘:“本二老爺肚子餓了,你這婆子趕緊去給我做些飯菜來,也不必太過麻煩了。來只雞,再來只鴨子,聽說你們這兒的魚做得不錯,也來一條,另買一壇三十年的好酒。就差不多了。午飯且將就著,晚飯再好好擺一桌上等席面,山珍海味都不能少!”

  高大娘被他氣得笑了:“我竟不知自己幾時有了你這么一位二老爺!你想什么好東西吃。自個兒花錢買去!”扭頭就回了后院。

  青云忙上前拉住她,賠笑著向她道了歉,又說:“這人說是我干爹的兄弟,過來投奔他的,他不知道您的身份,才會說這樣的話,大娘千萬別生氣。”

  高大娘一聽也就消了氣:“也罷,我不跟渾人計較。只是你提防著些,別叫他胡亂拿了劉大人的東西。有這么個兄弟,劉大人也是個可憐人!”

  高大娘回了后院。青云便沒好氣地來到劉明跟前:“劉二叔這是做什么?那不是干爹家里雇了做活的婆子,是衙門里一位快手的母親高大娘。干爹怕我一個人在家無人陪伴,又沒有長輩教我針線規矩。特地請她來教導我的。平日里干爹見了她,也要恭敬地叫一聲大娘,劉二叔怎能象使喚下人似的叫她給你做飯?!”

  劉明嚷道:“憑她是誰?不過是個快手的娘,我哥哥還是個官哩!我聽家鄉的人說,哥哥如今已經升了縣令,這滿清河就數他最大,這老太婆又算老幾?我讓她給我做飯,是抬舉她!”

  青云又好氣又好笑,知道這人是個糊涂腦子,也不理他,轉身就出了門。

  她去縣衙找劉謝,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劉謝倒是很歡喜:“我兄弟來了?正好,馬上就進臘月了,他在老家也是孤零零一個人,不如來清河與我一同過年,等來年開春再回去不遲。”

  青云聽到他打算讓劉明留下來過年,心里是十二萬分的不愿意,但人家是親兄弟,她只是干女兒,又不好說什么話離間人家感情,只能小小地告上一狀:“劉二叔大概是手頭上不大方便,我就替他結了車錢,聽車夫說,他們好象是從淮城過來的,也不知劉二叔去淮城是不是有什么要緊的事。還有,我結完車錢回去時,看到劉二叔誤會高大娘是下人,大聲嚷嚷著讓她去準備酒菜,還有些不大恭敬的話,高大娘生氣了,我賠了不是,好不容易哄得大娘消氣呢。”

  劉謝聞言忙道:“定是我兄弟糊涂了,我回家親自向高大娘賠禮。”又在袖兜里摸了好一會兒,才摸出幾錢碎銀子給青云:“你去酒樓里買幾個菜,再打兩斤酒,預備晚上給我兄弟接風。他才從老家來,什么都不知道,難免有犯糊涂的時候。好孩子,你多擔待些,千萬別跟他生氣。”

  青云接過銀子,笑道:“干爹言重了,您的兄弟,就是我叔叔,有什么好生氣的?我只是怕他出門亂走會給您惹麻煩。您不知道,他不知是從哪里聽說的消息,竟以為您已經升了縣太爺,大聲嚷嚷著這清河縣就數您最大呢!我怕得跟什么似的,咱們家就住在后街,不但離縣衙近,左鄰右舍多是在衙門里當差的人,若叫人聽去,傳到周大人和鐘大人耳朵里,您豈不是難堪?”

  劉謝嚇了一跳:“他竟然說這種話?!我知道了,現下我走不開,等一會兒我把事情忙完了,就告個假回去見他,無論如何也要跟他把話說明白了!”

  等青云去酒樓訂好了酒菜,約好了送貨的時間,再回到家里時,劉謝已經跟劉明爭執起來了。她站在前院通向二進院的小門邊,把他們的話聽得一清二楚。

  劉謝似乎費了很大的力氣,才讓劉明相信他并未升官,仍舊是個小小的主簿,只不過是因為縣太爺有事,縣丞家里又有病人,皆無暇料理公務,他才以第三號人物的身份暫時代理一段時間的衙門事務而已,要是讓人聽到他的兄弟說他是縣太爺,會得罪很多上司。然后他的官職就保不住了!

  劉明顯然很不快活:“我聽家鄉的人說你升了大官,才過來投奔你的,你卻只想著哄我,自己享富貴,把我丟在老家受苦!哪有你這樣的哥哥?爹娘去世時說的話,你都忘了不成?!”

  劉謝很是委屈:“我哪里哄你了?不是都跟你說實話了么?你在老家怎會受苦?是有誰欺負你?這幾年我攢下點銀子。陸陸續續都送了回去,算來也能買幾畝良田了,加上咱們家原有的那些,每年出產的糧食只供你一個人花銷,難道還不夠么?”想想他在清河做了十年小吏。一年都花不到二十兩銀子,可兄弟在老家,光是田地的出產就不止這個數了。他一向覺得自己受點苦沒什么。只要兄弟能過得好就行,如今被兄弟當面指責,腦子是無論如何也轉不過來的。

  劉明臉色顯得有些不大自然,吱吱唔唔地說:“哥哥提那些做什么?家里雖有幾畝地,但如今天時不好,一年也出不了幾斤糧食,賣得那點錢夠什么用?你離家多年,老家的人雖聽說你在衙門里當差。卻又不見你回來,都只當我吹牛,背地里看不起我。我不知受了多少氣呢!”

  青云在門外聽著,心想這其中一定有問題。西北是鬧了旱災沒錯,可清河本地尚且風調雨順。更何況是劉謝的老家還要再往南走?聽劉謝提過,他家的田地雖不是上好,但也不差了,算是中等,幾十畝中等的田地,出產的糧食怎會少呢?這劉明定是隱瞞了什么要緊事!

  這時,劉明已經扯開了話題,向劉謝提起了另一個要求:“哥哥雖然不是縣太爺,但大小也是個官了。不如我就留在這里幫你吧?給你打打下手,跑腿辦事什么的,或者你直接在衙門里給我尋個差事,讓我也能掙幾兩花銷?”他聽人說,衙門里的差事可是肥差呢,靠著做主簿的哥哥,還不收錢收到手軟么?

  劉謝怎肯答應:“縣衙里的差事哪有這么容易當?你還是安心讀你的書吧,怎么也得中個秀才,才好去見父親。當年父親臨終時,一直念叨著你的功名呢。進了縣衙做小吏,別的不說,科舉這條路就要斷了,將來子子孫孫都出不了頭,何苦來哉?”

  劉明不以為然:“便是考上了秀才又如何?咱們村東頭那個窮秀才,雖有功名,卻只能做個窮教書先生,教幾個蒙童,連頓肉都吃不起。我寧可做個小吏,不但吃穿不愁,出門在外,也比秀才威風得多。”

  劉謝嘆了口氣:“你這么想,就辜負了父親臨終前的期望了。也罷,你且在這里住些日子,等過了年,我再給你尋個差事,你試試看做不做得來,但要進縣衙卻是免談!衙門里的差事,都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多一個位置都沒有,你要進去,就得有人出來,還要給頂首銀。眼下我哪里拿得出這筆銀子來?還是別做那等犯眾怒的勾當為妙。”

  劉明忙道:“哥哥如今是堂堂主簿了,給自家親兄弟尋個差事,還要給什么銀子?”

  “規矩如此,縣太爺要家人做門子,還掏了錢呢。我算是哪個牌位上的人?”

  劉明眼珠子一轉:“即便要給銀子,也沒多少,哥哥何必哭窮?光看這大宅子,就知道你如今發達了。我還聽說你在西城門外有好幾家鋪子呢!方才進城時,我特地叫車夫拐過去看了,好生熱鬧!那幾家鋪子的生意都極好,哥哥一年少說也能掙上幾百上千兩的,給兄弟分點好處又算什么?難不成你在這里享富貴,卻叫弟弟在老家受窮不成?你也有臉面去見爹娘!”

  青云聽得冷笑,劉謝一聽就慌了:“誰跟你胡吣的這些話?!這宅子是我干女兒表兄的宅子,我不過是租了一進院子住罷了,怎會是我的宅子?西城門外的鋪子也是我干女兒的,況且她也不過是房東而已,鋪子都是別人的,與我更不相干。你休要胡說!”

  劉明哪里肯信?他道:“你別騙我了,我知道你那干女兒是流民出身,你見她可憐,就收留了她,她哪里有銀子買鋪子?”又露出了那副猥瑣的嘴臉:“依我說,哥哥也太好心了,真要收留,讓她做個丫頭也就罷了,還做什么干女兒?我方才仔細瞧過了,雖然年歲小了些,但也是個美人胚子,養幾年,正好收房,哥哥也好再添幾個親生的兒女,豈不比認個干女兒強?若是哥哥不愿意,索性就便宜了弟弟,若生了兒子,就過繼給哥哥,給你養老送終。”

  劉謝的臉頓時漲紅了,青云也等不及他發作,就直接闖門進去,冷笑道:“劉二叔真是個讀書人嗎?居然連人倫都忘了!我認了干爹,就視他如親父,也叫你一聲叔叔。你做叔叔的還想納侄女做妾?怪不得你不去考科舉呢,原是知道自己考不中,即使僥幸考中了,也要因為失德而被革了功名,還不如早些死了心,也省得丟自家的臉面!”

  劉明頓時嚷起來了:“你這丫頭好生無禮,我哥哥是你恩人,收留了你不說,還讓你過好日子,你倒拿大起來了,還對我呼呼喝喝的。你要是不肯聽話,就給我滾出去,我哥哥才不養白眼狼呢!”

  青云一仰頭:“要滾出去的是你!這是我表哥的房子,你當你自己是誰?!”又轉向劉謝:“干爹,他說話太過分了,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兒,要是輕易饒了他,日后也沒臉面見人了!”

  劉謝忙安撫她:“好孩子,他是個渾人,不懂事亂說話,你別與他一般見識,待我教訓他。”便罵劉明:“你都胡說八道些什么?!青姐兒雖說是隨流民們一道從西北來的,卻是大戶人家出身,家里十分富貴,她與我認親時,本就過得不錯,衣食不愁,不過是與我投緣,方才認了父女。如今她親人尋了來,置下這處房產,也是她念及與我的情份,想著我在縣衙沒有地方住,便讓我也搬了進來,一個子兒的房錢也不用我出。我們之間清清白白的,相處得也好,你一來就胡說八道,要是傳出去了,叫我如何見人?!”

  劉明嚷道:“你以為我會相信么?你堂堂一個主簿,居然還沒地方住,要干女兒施舍?!”

  劉謝著急得不行,青云在后面冷笑:“干爹也別急著跟他爭辯,反正清者自清,出去隨便找個人問問,都能知道是誰在胡說八道。我要是您,就問清楚您兄弟,老家那邊到底出了什么事了。您老家不是一向風調雨順嗎?怎么就天時不好,田地沒有出產了呢?一年少說也得有上百兩銀子的入息。您兄弟卻是來投奔您的,連幾錢銀子車費都付不起呢!”

  劉謝一頓,轉向劉明,劉明臉色僵硬地道:“這是我們劉家家務事,與你何干?!”

  “確實與我不相干!”青云扭頭就走,“你就慢慢跟干爹交待吧!”

  劉明看著劉謝,張張嘴,卻說不出話來。

  這時,一個衙役來敲門了:“劉大人!府里欽差有令下來了,縣令大人叫你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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