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康長長地嘆了口氣,沉默良久,才道:“盧孟義在淮王別院干的好事,你都聽說了吧?把守的官差發現暗室中有金冠鳳冠等違禁之物,足以證明淮王確有不臣之心,本來我就打算報上去的,誰知縣里不知何人搶先一步將內情上稟,又另添油加醋,說了許多無中生有的話,道我才是幕后原兇,盧孟義不過是我的馬前卒。如今府里不敢大意,已行文到縣衙,命我暫時放下公職,閉門自省,過幾日大概會有人來暫代縣令之職。等朝廷派人來審查完整個案子,再斷定我是否清白,若是無事,自然官復原職,若是…”
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但劉謝已經明白了,不由得有些激動:“大人!此事分明是有小人惡意陷害,難道您就這樣束手就擒么?!”
“當然不可能!”周康臉色一沉,“我已寫信命親信家人送回京中,向恩師與諸位同窗求援了。我周康行得正,坐得正,那起子小人休想將臟水往我身上潑!圣上也深知我性情為人,絕不會相信小人讒言!”
圣上什么的,對劉謝來說太過遙遠了,他只是擔心周康的自救措施不夠給力:“大人,京城離得這么遠,若真的出了事,只怕鞭長莫及。您要不要往府里打點一二?如今那起子奸邪小人就是在府里眾位大人面前中傷您,若有一兩位大人能為您說句公道話,事情用不著鬧上京城,在淮城府里就解決了!”
周康微微皺了眉頭:“你的話也有道理,只是不巧,淮城知府剛剛換了人,新來的這一位月前剛剛上任,是走了定國公的門路,定國公府與楚王府乃是兒女親家,只怕這位新任知府不肯替我說情。”
劉謝有聽沒有懂:“這又是何故?卑職聽說府上小姐與楚王郡主乃是閨中好友,您的岳家也是極尊貴的,難不成楚王府還能害大人不成?”
周康醒悟過來,劉謝不過是在地方上做了十年小吏,如何知道京城里那些世家豪門、王公貴族之間的恩恩怨怨?恐怕還以為虞山侯府有多了不起呢。他只得耐心解釋道:“楚王是最有權勢的一位宗室親王,雖與圣上并非同胞所出,卻有擁立之功,王妃又是皇后親姐,手中更有二十萬兵權,無論京里京外,無人敢與他家作對。事實上,楚王在別的事上都還和氣,唯獨看不慣淮王,當年兩位王爺還是皇子時,淮王生母劉貴妃曾經折辱過楚王之母,使其郁郁而終,楚王多年來都不曾忘了母仇。淮王獲罪,其實就是楚王在內里促成的,因此雖然并無明證證實淮王確有不臣之心,但淮王還是丟了王爵,全家被拘入京中圈禁。如今事涉淮王謀反實證,楚王豈有放過之理?然盧孟義私下搜尋淮王藏寶,卻有淮王同黨嫌疑,楚王知道了,只怕就記恨上我了,哪里還顧得上小兒女之間的私誼?”
劉謝這才明白過來,不由急道:“這該如何是好?!大人明明不知情,卻受了盧先生的連累,不如…”他想了想,“不如想個法子,給楚王遞個話,讓他知道大人的清白?”
周康苦笑:“能有什么法子?楚王聽說是淮王的事,哪里還聽得進別的話?便是我當真清白,他也要先疑我三分。”
“難道大人的岳家就幫不上忙么?!”劉謝更加急了,“他家總是個侯府,跟王爺遞句話,想必還不難吧?”
周康搖搖頭:“京中權貴人家極多,我岳家虞山侯府雖有些根基,但岳父老邁,已在家投置閑散多年,兩位舅兄在朝中也沒什么權勢,不過是外頭瞧著風光罷了。況且虞山侯府平日里對楚王府也是處處敬著,絕不敢逆了王爺王妃的意,若知道我沾上這等事,避開還來不及,哪里還會出手相助?”
劉謝驚得目瞪口呆,他只道周康舉手投足風采不凡,妻子兒女又那么有排場,處處都透著貴氣,可見那侯府是多么的了不得,誰知不過是個虛架子罷了,真的到了要緊時候,竟是一點都指望不上的。
想了想,他咬咬牙:“大人,卑職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說,只怕說了您要生氣。”
周康見他真心為自己著急,早已有了好感,哪里還會生氣:“你盡管說,我深知你為人,絕不會生氣。”
劉謝便把心一橫:“聽說令公子千萬百計要進淮王別院…”
他才說了這半句,還未講到正題,周康已經擺擺手:“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不行!棣兒今年才十六歲,不過是一時不察受了奸人蒙蔽,即使犯下大錯,我為人父母,也不忍心叫他病中還要受苦,況且他若真的認下罪名,休說性命是否得保,這輩子的前程也盡毀了,叫我如何忍心?方才蔣友先那廝已是提過了,讓我罵了出去。懷德(劉謝字),我知你是為我著想,但這話真的不必再說。”
劉謝忙道:“大人誤會了,卑職不是那個意思!”他趕緊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令公子既然曾經受盧孟義蒙蔽,想必多少知道些內情。他年紀雖小,卻聰明過人,怎會不知道事情輕重?可他仍舊依盧孟義所言行事,想來必有緣故。”
周康看了劉謝一眼,沉默片刻,方才道:“你說得不錯,盧孟義與蔣友先都是我岳父門下清客,原是我到清河上任,岳父怕我不熟悉地方政務,才特地遣了他們來助我的。若說盧孟義背后真有什么人,能讓棣兒言聽計從,十有八九便是…”
劉謝心道那兩位先生雖然都是才學心計過人之輩,但在地方政務上只怕還沒有自己熟悉,到了清河這么久,也沒見他們正經處理過政事,整天不是上外頭四外跑,就是跟人吃吃喝喝收好處,哪里是來做幫手的?不過這話他不敢說,只道:“大人既然心里有數,為何不請您岳家出手相助?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過是將您從這件事里頭拉出來罷了,至于淮王,自然是罪有應得。您原本就是清白的,難道他家還能見死不救?他既是您的岳父,您出了事,他又能得什么好?”
周康沉默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你且去吧,我要好好想一想。”
劉謝見狀也不好再勸,一禮告退,出得門來,又遇上周康跟前的書吏,滿面慶幸地拉住他:“好劉爺,你總算回來了!縣令大人說了,衙門的事要暫時交托給你呢,鐘縣丞也告了假。如今有好幾處鄉鎮報上來說,雪大壓塌了房子,有好幾個人死傷,既要安置受災的百姓,又要派人清理官道上的積雪,還要安排各鄉里胥四處巡視,以防再有百姓房屋倒塌,樣樣事都急等人處置。你趕緊隨我去吧!”
且不說劉謝如何為公事忙亂,周康聽了他一番話后,心下猶豫了許久,終于還是下了決心。他并不是傻子,明知道岳父一家靠不住,自己又實在冤枉,怎會不想些法子自救呢?他很快就去了后衙主簿宅子里,找自己的兒子周棣。
周棣原就受了涼,又使了苦肉計,使得風寒加重了,發了兩日燒,這時剛剛退了燒,瞧著精神也好了些。周康問了他幾句病情,得知他已經沒有大礙,還不肯信,又叫了婆子來問,得知兒子的病確實已經好了大半,這才放下心來,摒退左右,開門見山地問:“這些日子因你病著,我不曾追問什么。如今你既然好了,就給為父說說,當日盧孟義是如何哄騙的你?”
周棣一聽,臉色又刷白了:“父親…”
“你要老老實實把事情的來龍去脈都告訴我,一個字也不能漏!”周康嚴肅地道,“有人將事情報上去了,還給我安了個不小的罪名,若我糊里糊涂地成了替罪羊,我們全家都沒有好下場!你外祖父一家少不得也要受些連累。棣兒,你是個聰明孩子,當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選擇!”
周棣咬牙低下頭:“兒子…當真是受了盧先生的騙,事先并不知道那淮王別院里有什么。盧先生當日說,讓我想法子先進去,然后再尋借口把他也帶上。我臨摹楊宗元的字時,他就可以空出手來去四處搜尋。兒子當真不知道他是沖那淮王藏寶去的!”
周康瞇了瞇眼,盯著兒子:“給我說實話!”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他心里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傷心,想不到一向乖巧優秀的兒子居然會為了外祖父,對自己這個親生父親撒謊!而且明知道父親有難,也不肯說實話!
周棣被他盯得心慌,頭垂得更低了,咬咬唇,眼圈就紅了:“兒子錯了…其實是盧先生說…朝廷的人早已將淮王府與所有淮王名下產業都搜了個底朝天,始終未曾找到淮王的罪證,有消息稱淮王被擒之前,曾派親信到清河來,想必是將什么要緊東西藏在別院里了。他若得了這份大功勞,不但父親與外祖父都能受惠,他自己也能搏得錦繡前程。兒子一時聽信他的花言巧語,想著父親無端受累,被貶至此處,也不知何時才能回京,就想幫幫您的忙…”
周康忽然冷笑一聲:“你如此孝順,又是這般光明正大的理由,為何到今日才將所謂的實情告訴我?!”
周棣張張嘴,心虛地道:“兒子…一時糊涂犯下大錯,生怕父親知道了責罰…”
“你是害怕,害怕得寧可使苦肉計,也不愿對我這個父親說實話!”周康猛地站起身,心里又是氣惱,又是心酸,“你真當我不知道你耍的那點小聰明?!”他握了握拳,見兒子害怕得渾身發抖,終究還是沒忍心,甩袖走了。
當日前衙剛傳來消息說盧孟義失了蹤,淮王別院里還有個藏了財寶的暗室,兒子這里就叫小廝拿茶盤盛了雪送進屋里,半個時辰后病情就加重了,那用過的茶盤放在外間,卻滴了一地的水。他好歹也做了大半年的縣令,斷過幾個案子,這么明顯的事實,還會看不出來么?這滿院的丫頭婆子也不是瞎子。可惜,兒子一心只想著外祖家,何曾將他這個父親放在心上?竟然對親生父親也耍起心計來了…
周棣看著父親離開,身上一陣陣地發冷。父親說的“苦肉計”是什么意思?他是不是在什么地方露了破綻?更要緊的是,父親是不是察覺到了真相?若是這樣,外祖父一家難道就真的逃不過去了么?那叫他一家人如何是好?
他猶自在那里心亂如麻,冷不妨從門外竄進一個人來,嚇了他一跳:“誰?!”
來人卻是他的親信小廝奉硯,此刻正一臉焦急:“大爺,不好了!蔣先生走了!”
周棣哪里還顧得上蔣友先?一擺手:“走了就走了,這等人留著也是無用,反而要擔心他什么時候露了口風,早走早干凈。”他捂嘴咳了幾聲,覺得嗓子眼兒里癢癢的,難受得緊,心想裝病也別裝成真病了,還是盡早請了曹玦明來開方子吧,這兩日請的大夫根本就不頂用,可別把他的身體弄壞了。
奉硯卻急得直跺腳:“大爺!蔣先生不但走了,還在走之前把盧先生的屋子翻了個底朝天!小的方才去前院瞧了,連一片紙都沒留下!”
“什么?!”周棣一驚,馬上反應過來,“盧先生當日出門去淮王別院時,可是回過屋?!”那他當日交給盧孟義的那本賬冊…
“可不是回去過么?!”奉硯眼淚都要出來了,“他還囑咐了身邊侍候的小廝,不許任何人進他屋子的,想必是有什么要緊東西不能叫人看見。這幾日小的光顧著照顧大爺了,前院盧先生的屋子又叫老爺派人看管起來,不許人進去,小的就沒顧得上,想不到蔣先生居然收買了看管的衙役,將里頭的東西都搬走了…”他抽泣兩聲:“蔣先生這是要到哪里去呀?!若是回了京城侯爺那兒,倒還罷了,若是瞧著外頭風聲不好,投了侯爺對頭那兒,可就大不妙了呀!”
周棣只覺得眼前發黑,忽地喉嚨一甜,一口血噴了出來,驚得奉硯大喊:“大爺!來人啊!大爺吐血了!”他卻身上軟軟地,歪倒在錦被之中,早已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