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青云是何許人也?乃是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一縷孤魂。
她是現代蕓蕓眾生中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年輕女子,曾經也有過幸福的家庭,只是剛上高中不久,父母就雙雙死于車禍,她被交給祖母撫養,遺產和保險金也跟她一起被送到祖母手中。
但祖母是個重男輕女的,得了錢,完全沒有用在小孫女身上的意思,不但平時安排她吃飯穿衣是能省則省,她多吃一塊肉都要數落半日,新衣是三年都沒買過一件,還將錢一半給了大孫子買房子,一半給了二孫子娶媳婦,剩下不到兩萬塊錢,等她上大學時想討要,祖母還說女孩子家上什么大學,白費錢而已,不如去南方打工或是直接嫁人。
姜青云那幾年受夠了親戚們的氣,當場就爆發了,寧可撕破臉,哭著求來父母生前單位的同事,還有母親娘家那邊的親戚以及鄰居的幫助,跟祖母、伯父伯母和堂兄堂姐們對峙,只是這些人礙于臉面,起的作用不大,姜青云見祖母一方不肯讓步,就索性扯塊白布用紅墨水寫了“血書”,鬧到大伯父與大堂哥的單位去,鬧得他們灰頭土臉,成天被人指指點點,最后大堂哥因為正值升職的關鍵時刻,怕因為這事兒被競爭對手踩下來,主動出面勸服祖母讓步,姜青云才拿到了父母留下來的最后一萬五千塊錢。
有了這筆錢,姜青云順利交了大學一年級的學費,但為了將來的學習和生活費用,她也在課堂之余投身進入打工大軍拼殺,大一時做家教、賣飲料、派傳單;大二做推銷,在學生宿舍倒賣零食小文具,跟宿管科的人斗智斗勇;到了大三,因為英語口語不錯,嘴皮子也利索,就托一位師姐的關系,給一家做外貿的小公司做兼職翻譯,又見那家公司效益不錯,員工友好,前景看好,正式職工的薪水還挺高,就索性厚著臉皮幫人家打雜,美其名曰做打工小妹,開始只是端茶倒水掃地送文件,后來發展到打字影印換燈管,半年后已經學會修電腦修復印機了,能干到連人家秘書小姐都甘拜下風,升上大四后就順利成了這家公司的實習員工,畢業證還未到手,已經簽下了雇傭合同。
只要不是作奸犯科,姜青云為了掙錢是什么都肯做的,剛畢業時她在下班后或是周末到鬧市區擺地攤,從衣服鞋襪到發飾包包無所不賣,后來聽同事們說起股票來錢快,就收了地攤改學炒股,炒了一年,見風向不妙,就徹底收手了。雖然說總體上掙了不少錢,但風險也高,行情又日漸轉衰,她擔心有朝一日會血本無歸,就不再寄希望于一夜致富,將精力全都放在正職工作上,拼死拼活為公司簽下了幾個大單,得了幾萬塊獎金。這時她見房價一天比一天高,咬咬牙湊夠了首期,在市區買了個五十平的小房子,沒想到那房價漲得比她預計的還瘋,幾年后她將房子轉手,差價就掙了幾十萬,然后在市郊又買了間七十平方的,全款。
那一年,她三十歲,在全市最大規模的外貿公司做中層管理人員,薪水優渥,手里有房產,開一輛二手大眾車,銀行里有二十來萬存款,沒有鬧心的親戚,有幾個不算太親近的閨密,兼職已經不再做了,周末時也能享享清閑,逛街吃飯看電影,名牌服裝、珠寶首飾,也能給自己買一點。日子似乎過得不錯,但她覺得很寂寞,因為她沒有男朋友,沒有情人,沒有寵物,在2012年的末日,她連個可以陪她聊天的朋友都沒有。
但是她發誓,她只是在心里抱怨兩句而已,絕對沒有別的意思!其實她當時只是覺得自己需要找個男朋友。她不明白,為什么在2013年的第一天,當她掙開眼睛,映入她眼簾的不是她那間親手收拾得整潔精致的小房子,而是一間用干草和樹枝胡亂搭成的窩棚!
她穿越了,穿到了一個陌生的時空中。原本她以為這是宋朝或明朝,但陌生的年號以及皇族姓氏卻讓她知道這是一個架空的朝代。她當年尋找不影響正職還能掙錢的兼職時,也曾混過兩年文學網站,寫過幾篇小說,只是不大成功,不過為了取經還是讀過幾本大神名作的。她知道自己是什么處境,還非常冷靜地迅速hold住整個情況,裝失憶混了過去,沒讓身邊的人起疑心,然后小心謹慎地從別人嘴里打聽消息。
可惜,消息打聽得越多,她的心就越來越涼。她穿到了一個流民小女孩的身體里,據說父母也是有點來頭的,還讀過書,是體面人,可惜原本住的地方發生旱災,為了逃荒成了流民,還在半路上雙雙死于山洪,只留下一個不滿十周歲的小女兒。因為接受不了這個噩耗,小姑娘哭了幾天,發熱昏迷不醒了,醒來已換了芯子。周圍的人不知道她家鄉何處,不知道她族人親戚是誰,只知道她姓姜,叫青姐兒。
這名字跟她本來的姓名只有一字之差,她沒怎么猶豫就立刻決定使用本名了。
她不是個習慣于在困境中自怨自艾的人,一弄清楚自己的處境,馬上就開始思考脫困的辦法。
身為流民,就意味著她沒有戶籍,沒有固定的住處,沒有財產,沒有工作,跟別的流民相比,她連家人都沒有。一個瘦弱的小女孩,大病初愈,要如何在這惡劣的環境里生存下來?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找條粗些的大腿抱一抱。
她找到的第一條大腿,就是給她治病的那位老大夫。這位錢老大夫雖然也是流民,年紀又大,無妻無兒無女,卻因為行醫多年、醫術不錯的緣故,在流民中很有些名望。姜青云就以自己父母雙亡無親可依為理由,給他打起了下手,做些雜活,幫著采藥、熬藥、照顧病人之類的,老人家心善,也樂得有個幫手,就默認了她的助手身份。姜青云有了這個靠山,倒是不必擔心會沒吃沒喝,被人欺負。
但這仍是不足夠的。
他們這群流民數量龐大,據說光是清河地區就有五六千人,都是來自北方遭受大旱災的地區。這場旱災持續了三年之久,幾乎可以說是十室九空,哪怕是家境富裕的人家也難逃噩運。比如她所穿的這個小女孩,雖然不清楚一家人具體來自哪里,不過聽錢老大夫說,她父母還是有點家底的,逃難途中還能坐得起馬車,車里裝了不少行李,四季衣裳俱全。而同在錢老大夫處打雜的馬大嬸也提過,青姐兒的母親穿戴得很好,頭上有一根做工很精致的銀鳳簪,簪頭鳳口銜著一串兒珠子,充作墜角的是一顆蓮子大小的紅色寶石,也不知是什么材質,紅得象血一樣。
當然,這些財產全都跟姜青姐的父母一同埋入山洪泥流中了,連馬和馬車都不剩。青姐兒身上倒是有個銀鎖片,在她本人蘇醒過來前,已經做了藥費。
幾乎是一窮二白的姜青云原本還有些怨氣,但得知周圍的現況后,也不再抱怨什么。他們流落到中原附近,當地官府也不曾將他們趕走,而是由上至下傳達命令,將他們分成幾部分分流到不同的地區安置。清河因為離北方比較近,地方大,又還算富庶,收容的人也最多,京城還撥了大量的救災銀子和糧食下來,只是到流民手中的數量很少。
說起來,這清河縣原是淮王藩地邊緣的一個大縣,官府的稅糧收入除了上交朝廷外,還有一部分是要上交給淮王府的,本來民眾負擔就不輕,兩年前又來了個縣令,據說有個姐妹嫁給了淮王府的總管做二房,后臺很硬,手段也厲害,把這清河縣上下是刮地三尺,幾乎精窮了。既然好不容易有了一筆救災的錢糧,他怎肯將到嘴的肥肉讓出去?結果最后真正用于救濟流民的,不足十分之一。這還是在本地任職多年的縣丞擔心搜刮太過,餓死太多流民,于政績上不好看,同樣會落下失職罪名,跟縣令爭持了許久,才說服縣令從指縫里漏出來的。不過有了這點錢糧,被安置在清河的數千流民總算得了個半饑不飽,靠著每日兩碗稀粥水,撐過了半年光陰。
沒錢,又要餓肚子,姜青云為了想辦法掙點活命錢,是絞盡了腦汁。還好,她平日常打交道的百來個流民,雖然淪落到如此境地,原本卻都是本分的良民,很多人都有一技之長,比如做廚子的張胖子,做木匠的尤師傅,做過泥水匠的馬老二,還有錢老大夫等等,其他人既使沒有出眾的技藝,也有些可以謀生的手段。這給了她一些底氣。畢竟,若只靠她一個人,也許只能賣身為奴或是餓死了事,但要是能好好利用這些人,倒也不是不能達到雙贏。
她先說服了錢老大夫,從他那里得到了支持,然后通過他的號召,將一些比較熟悉的、老實本份又有些一技之長的流民組織起來,形成一個古代初級版的勞務出租公司,給清河縣城周邊的居民提供服務,誰家需要雇苦力、廚子、做木工活、修房子砌墻、盤灶、洗衣裳縫縫補補、抄寫書本賬冊、寫家書…只要他們有人會的,什么服務都提供。起初他們生意很是冷淡,畢竟本地人都對這些流民抱有戒心,但慢慢的,也有幾家人光顧他們了,然后好名聲一傳十,十傳百,生意就做了起來。過了三五個月,他們的規模已經擴展到了三百多人,并且受到全清河縣人的認可。姜青云不但給自己謀得了溫飽,也為周圍的人爭取到了安穩的生活。
然而,并不是所有流民都象他們這般好運,也不是所有流民都象他們這般本分的。縣令的貪婪與剝削激起了一部分流民的義憤,當中有幾個人索性帶領一眾鄉黨上山落草了,拉走了兩三千人,盤踞了附近幾處山嶺,還劫走了淮王府的糧車,殺了淮王府的管事。淮王一怒之下,派親衛來圍剿,起初就象是切菜一樣輕而易舉地滅了數百流寇,打得他們縮回山上不敢出來。但這一戰的結果卻相當微妙,因為沒多久,淮王就被發現有不軌行徑,被皇帝下旨剝奪王爵,全家押往京中圈禁,罪名中有一條,就是侵吞賑災糧款,逼反流民。
靠山倒臺了,縣令自然也干不下去了,全家入罪,已經押往大理寺候審。對于那些安分守己的流民,朝廷自然是要盡力安撫的,至于落了草的人,只要接受招安,倒也可以原諒,但反意不消的則可以去死了。眼下縣丞就帶了人去招安幾股規模較大的流寇,若是招安失敗,就要再打幾場仗。
姜青云就趁著這個機會,再次說服錢老大夫出面,組織流民中強壯有力的人,利用附近山上的林木,在青河縣城周邊修了幾條簡易的木橋,平整了幾條鄉間小路,順便替幾個孤寡老人修了房子。都不是什么費功夫的事,卻極大地贏得了清河縣人的好感,將他們跟那些造反的流民區隔開來。然后錢老大夫再帶著人拿這幾個月里掙得的一點錢,往縣衙里打點一二,就為他們這群人掙來了合法的居住權,雖然他們戶籍不屬于清河,卻已是官府承認的良民了。
成了良民,他們這群人也就各自尋起了營生,有去做工匠的,有到城里做小工的,有做小買賣的,也有給本地富裕人家做佃農的,連錢老大夫都在縣城里租得一個小小的店面,開起了醫館。而姜青云則在發現一條從縣城通往碼頭的捷徑之后,幫助幾個關系比較好的流民開起了客棧。
她認的那位干爹,也是在這段時間認識的。那人姓劉,叫劉謝,字懷德,是清河縣衙工房的司吏,三十多歲,為人老實,性情還算正直,有點懦弱怕事,前任縣令貪污時,他不肯同流合污,卻也沒膽子反抗,在縣衙一眾吏員中,是個容易被人忽略的人物。他父母雙亡,喪妻多年,家中據說還有一個兄弟,在離清河一百多里遠的家鄉看守家業,讀書備考。他雖是吏員,卻是舉人出身,只是家境敗落,無力供養兩個男丁讀書科舉,為了讓弟弟掙得更好的前程,他選擇犧牲自己,接替了堂叔的司吏之職,也從此斷絕了自己的科舉前程。只是他在司吏位子上蹉跎了十來年,不曾有過一次升遷,他弟弟也不曾考得一個秀才功名。
姜青云會看中這個人,一來是他人品不錯,對流民們很是照顧,縣里的人對他評價也很好;二來是因為他喜歡孩子,還提到他妻子是難產而亡,若當時生的那個女嬰能活下來,正好跟青云差不多年紀,因此他對青云更憐愛幾分;三來,是這個人雖然懦弱,又不受重視,卻有真才學、真本事,寫得一筆好字,做得一手好文章,哪怕是前任縣令對他再看不上眼,需要有人起草重要文書時,也不得不叫他去幫忙。
青云心想,連至親骨肉都有可能冷面相向,更何況是外人?自己與一眾流民們非親非故,哪怕曾經共患難,也未必能同富貴,長期與他們一同生活,不是長久之計,而這劉謝人品好,也有才學,認他為父,起碼可以保證自己所處的階層往上升了一級,日后若是操作得當,未必沒有發達的一天。她不求能跟他親如父女,但至少他是個好人,不會為了點錢財就把她賣了。
于是,在幾個有意或無意的巧合之后,劉謝就認了姜青云做干女兒,還真將她當作親生的一般愛護照顧。姜青云也盡自己所能去孝敬他,漸漸地在縣城里站穩了腳跟。不過,她對曾經照顧過自己的流民們,還是非常掛念的,時不時去看望他們,也幫著出點主意,看怎么能讓他們的日子過得更好。
這些流民本質仍然純樸,雖然感激青云,卻不希望耽誤了她的好前程,常常勸她回去做官家小姐。青云感動之余,也對自己曾經的決定感到遲疑了。她就這樣丟下這些可愛純樸的人們,真的是正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