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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殷勤

  青云?這可不象是莊戶人家會給女兒起的名字。

  這念頭在周康腦子里打了個轉,就被壓了下去。他沒有再繼續追問,因為姜青云小姑娘已經開始殷勤地向他推薦同福客棧的小菜了:“客官要來點開胃的小菜嗎?我們有自家腌的醬菜,咸酸可口,還有旁邊河里出產的小魚兒,抹了鹽曬成干,加油一炒,最香脆不過了!還有五香花生、鹵水花生…”

  姜青云正介紹得興起,焦四忽然轉身望向門口,引得周康也望了過去,原來是焦三檢查完橋的情形回來了,掌柜的就跟在他后頭,耷拉著頭,似乎有些沮喪。

  焦三向周康回稟道:“周姑爺,從這里往上不遠處,確實有座吊橋,橋寬三尺有余,過人是沒問題,只是橋板間隔太寬了,我們的馬走上去,容易踏空,穩妥起見,還是改走官道為佳。”

  周康皺了皺眉,那邊廂焦四已嚷起來了:“我就知道,碼頭上那小子說的不靠譜!說的什么捷徑,幾個鄉下人走一走也就罷了,咱們這樣人多又有馬的如何走得?還是趕緊回頭吧!”

  姜青云忽然看了他一眼。

  周康聽了這話,面無表情地說:“天已黑了,這時候再走山路回去,多有不便,即使從官道到了清河縣,城門已關,也進不去,不如就在這里暫住一晚,明兒早上再說。”言罷便命姜青云:“做些熱飯菜來,要干凈的,不拘什么,盡量快些,費功夫的就算了。”

  焦四還想再勸,他哥哥卻攔住了他,他沒辦法,只得粗聲粗氣地沖柜臺邊一群人喊:“還愣著做什么?趕緊給爺爺上好酒好菜!再給爺爺安排間上房!”

  兩個婦人都一臉害怕地看著他,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那半大小子更是縮到柜臺里去了,又是那小姑娘姜青云一臉淡定地福了一福:“是,客官請稍等,飯菜馬上就送到。”回身就把那兩個婦人半推半趕地打發進了廚房,同時尋隙朝掌柜使了個眼色。后者連忙進了柜臺,沒多久也往廚房里去了。

  丘大一臉嫌棄地從門外走進來:“這客店雇的什么伙計?!笨死了,教了半日,給馬喂水都不會,喂的草料還沾了霧水,幸好我及時攔下了…”

  周康笑得很溫和:“丘叔,出門在外,且將就吧。今晚我們在這里住一夜,等明兒早上再往城里去。你也坐下來好好吃頓飯吧,先前一直在船上,你受苦了吧?”

  丘大那一臉嫌棄立馬消失不見了,換上了慈愛親切的笑容:“老爺體恤,老奴自然領情,只是老爺的飲食住宿,可不能全交給這些鄉巴佬,且讓老奴去瞧一瞧。”說完就在店里掃視一圈,見那半大小子站在廚房門口一愣一愣的,他身后的門里傳來說話聲與鍋鏟相撞的聲音,便撥開小子鉆了進去。

  廚房里地方很寬敞,但一下塞進了四五個人,也有些擠了。姜青云正與掌柜及廚子商量菜色,白案功夫出色的馬大嬸正在和面,另一個婦人是后者的妯娌馬二嬸,則在燒火,一見有生人進來,齊齊扭頭來看。

  丘大問起他們準備的菜,得知是熱湯面,并一只雞、一只鴨、一條魚和一只肘子,猶覺不足:“油膩膩的,我們老爺可吃不慣這些,來點清爽的。”

  掌柜的忙道:“有自家腌的醬菜,都在外頭大壇子里,最是爽口下飯的,我這就拿去!”說罷出去了。

  丘大又道:“我們老爺吃不慣面食,怎么不燒米飯?難不成你們店連白米都沒有?!”

  眾人你望我,我望你,還是姜青云站了出來:“客官,是你家老爺說,要盡快做幾樣飯菜出去,費功夫的就算了。我想客官一定是餓了,下面條快些,米飯煮起來少說也要半個時辰哪,至于其他菜色,那都是現成的,也有清爽的,你瞧那邊的山貨怎么樣?”

  丘大扭頭去看,果然瞧見角落里放著一籮木耳和蘑菇,還有些酸白菜之類的東西,他一一翻揀著聞了聞,神色才略緩和了些,點了點其中兩樣:“只要這兩種,別的就算了。”又去瞧其他人燒菜。

  姜青云見他似乎打算留在廚房里監工,也不攔他,只是其他人顯然很緊張,馬二嬸燒火時放多了柴,嗆著了自己,張廚子炒菜放多了半勺鹽,都立刻引來他懷疑的目光,結果眾人更緊張了。姜青云只得這邊安慰兩句,那邊提醒一聲,時不時向張廚子與馬大嬸下達烹調的指示,在丘大聽來還挺靠譜。等到四樣香噴噴的菜色上了碟,他逐一嘗過味兒,看向姜青云的目光中就帶了一絲贊許:“小丫頭片子,還有點見識,你家里人是做廚子的?”居然有兩三種調味的方法是他這個在高門大戶里當差多年的人都不曾聽說過的,當然,這事兒他絕不會說出口。

  姜青云只是笑笑:“不過是瞧別人做飯瞧得多了,才懂了些皮毛,我還差得遠哪!”見馬大嬸那邊的湯底熬好了,便幫著她下了面,不一會兒做好了,盛到碗里,就親自拿托盤送到丘大面前:“您老幫著嘗一嘗,看合不合老爺的心意?”

  丘大嘗了嘗,略一沉吟:“倒也罷了,吃個一碗半碗的,老爺估計還能將就。”

  姜青云盯著他的臉色:“老爺要是吃不慣面食,可要多添幾樣小菜佐著?只是不知老爺是哪里人?愛吃什么口味的?”

  丘大沒提防:“我們老爺是南邊兒江陵人,平日里也愛吃些醬菜,最好有些酸,酸中又略帶點兒甜的,別太咸了,也不能太辣,有新鮮瓜菜最好,沒有的,醬瓜也湊和。還有,我們老爺愛吃魚,肥肉就算了,肘子臘肉什么的,只管往那兩個粗人桌上擺,我們老爺可受不了!”

  姜青云眼中忽然浮現出一絲喜色,只是面上不露,嘴里應著,兩眼給張廚子和馬家妯娌遞著眼色,四人快手快腳將湯面和幾樣菜都放在托盤里,交給姜青云親自捧了出去。丘大見她年紀小,怕不穩當,一路跟著,嘴里還碎碎念:“小心,別灑了…”

  外頭店堂里,掌柜的早早給兩桌客人上了些開胃的小菜,一碟子五香花生,一碟子鹽漬小魚干,一碟子鹵豆干,一碟子醬黃瓜,周康不緊不慢地喝著茶,焦三焦四兩兄弟已經喝上了酒,還對掌柜的說:“你們這酒還有些味道,比外頭買的尋常貨色好些,可是自家釀的?”

  姜青云給周康送上了飯菜,馬二嬸跟在后頭送焦家兄弟那份。丘大殷勤地站在周康桌邊給他布菜,后者見客店備的是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面,湯底濃香,面條筋道,不禁食指大動,再看那幾樣菜色,一樣蘑菇木耳燜雞,一樣醬燒鴨子,一樣烤魚,一樣葫蘆條燉肘子,味道都很是美味,便就著面條吃了些醬菜、魚和雞,挑了些葫蘆條吃,就命丘大把肘子給焦家兄弟送去。他對這頓飯菜很滿意,示意丘大給賞錢。

  丘大傲慢地扔了個小布袋給掌柜:“好生侍候著,只要讓我們老爺滿意了,自有你的好處!”掌柜的一掂那布袋,歡歡喜喜地應了,見周康吃好了,又問他要不要添茶。

  周康見焦家兄弟似乎喝得正開心,也不叫他們,只對丘大說:“去房間瞧瞧吧,若有熱水,我就洗一洗。”不等丘大回應,掌柜的已開口:“廚房里已經備下熱水了,馬上就送到上房去,客官請跟我來。”丘大瞥了他一眼,似乎對他的周到還算滿意。

  掌柜的領著他們主仆去了客房,姜青云站在柜臺邊,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不一會兒,掌柜的回來了,一邊抹著額頭上的汗,一邊念叨:“頭一回見這么挑剔的客人,咱這小店哪里尋絲綢被褥去?幸好東西都是新的,才堵了人的嘴,又要找什么熏香…”又招呼張廚子:“趕緊送熱水去!把那新打的浴桶倒個六七分滿,仔細些,水別太熱了,也不能太涼。”張廚子有些躊躇:“我只做過廚子,可不會侍候人洗澡。”掌柜啐他一口:“叫你送水去,誰讓你侍候了?你想去,人家還不讓呢!”

  張廚子縮回了廚房,那邊廂,焦家兄弟也吃飽了,雖未喝足,卻不打算再繼續,掌柜的忙又領著他們去了另兩間客房,回頭再招呼那半大小子:“小刀,趕緊送兩桶熱水過去!”

  姜青云在柜臺里小聲叫他:“王叔,您過來一下。”

  掌柜的有些疑惑:“什么事?青姐兒,你瞧我這忙活的…”

  姜青云打斷了他的話:“您瞧見沒?那個老爺來歷不凡哪!”

  掌柜的笑笑:“不過是個有錢的客商,能有什么來歷?打賞倒是大方。若把他們招呼好了,說不定能掙上幾兩銀子。”

  姜青云卻笑了笑:“什么客商?這位老爺腳上穿的是官靴!而且瞧著比咱們縣衙里的老爺們穿的官靴還要好些,是上等貨色!”

  掌柜的失聲叫道:“什么?你是說他是…”左右望望,湊近了壓低聲音,“你說他是官家人?!”

  姜青云沖他眨了眨眼:“王叔也聽說了吧?這清河縣馬上要來一位新縣令了,我在縣衙里聽人說過,新縣令是南邊兒的世家子弟出身,在京里很有些來頭!這位客人剛巧就是南邊江陵人。”

  掌柜的睜大了雙眼:“不會吧…若真是縣太爺,怎會到我們這小店來?!”

  姜青云笑說:“天知道,但瞧他這打扮,似乎很低調的樣子,想來清河先前鬧了這么大的亂子,他該不會是要玩微服私訪的把戲吧?不過他腰間掛的那玉佩,瞧那質地顏色雕工,壓根兒就不是尋常人家戴得起的。我一看那玉佩,又見他穿著官靴,就起了疑心。還有,他身邊那兩個牛高馬大看著象是護衛的家伙,都穿的綢緞衣裳,大魚大肉地吃著還嫌東西不夠好,可見平時過的是什么日子。您想想,若是一般客商,雇得起這樣富貴的護衛嗎?可若是別的貴人,又怎會到清河這種地方來?”

  掌柜的眼珠子亂轉起來:“這真要是新來的縣太爺,那可了不得,咱們得巴結好了!”

  “您別心急。”姜青云道,“他既然打算微服私訪,咱們要是揭破了他身份,不是反而惹惱了他?索性就裝作不知道,盡可能殷勤周到地侍候著,讓他記得咱們的好,以后他走馬上任了,知道咱們的身份來歷,也不會為難咱們。”

  “對,對!”掌柜的連連點頭,“你說得有理,就這么辦!”

  姜青云又勸他:“他那個護衛方才說是聽碼頭上的小子說了,想走捷徑才拐到咱們這里來的,這個小子一定是狗兒,若換了別人,怎會知道咱們在這開店?前兩日他就介紹了兩個過路客商,雖然只是住通鋪,但加上飯錢也有幾十文。這是狗兒在給咱們拉生意呢!”

  掌柜點著頭嘆氣:“這孩子也算難得了,老張是那混樣,倒有個好兒子。”

  “所以啊…”姜青云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咱們不能讓這幾位貴客回頭找狗兒麻煩,更怕這事兒傳開后,碼頭上的人知道了,就不再介紹新客人來了。”

  掌柜的聽得有些犯愁:“可咱們又有什么法子?本來就是新開的店,還不曾正式開張呢,縣衙那邊說好了要給咱開條新路的,到如今也不見動靜,只靠咱們幾個砍砍樹,整整路面,有啥用?還有那條吊橋,雖然簡陋了些,但也是咱們辛辛苦苦搭的,可方便不少人呢,縣城里的人都夸咱,可那幾個貴客還是看不上!要不…咱們侍候得精心些,明兒早上向他們賠個禮,讓他們別找狗兒晦氣去?”

  姜青云撇撇嘴:“我們幾個算什么人物?能勸動人家?若果真侍候得他們舒服也就算了,瞧他們那樣兒,也知道他們未必瞧得上咱們這家小野店。別到頭來還把人得罪了,以后有的是吃虧的日子。”

  “那…那該怎么辦?”掌柜沒主意了,他可從沒經歷過這些事。

  姜青云給他出了主意:“他們那幾匹馬,又不是大車,怎么就過不了吊橋了?咱們建的橋足有四尺寬呢!定是怕馬蹄踏空,陷進板縫里。干脆,咱們找尤師傅出馬,再添幾個人,連夜用木板將那吊橋加固一下,不留縫隙,讓他們的馬也能過去,怎么樣?”

  掌柜的雙眼一亮:“行啊,這也不費什么功夫,別說一晚上,也就是個把時辰的事。趁這會兒時辰還早,我這就帶人過去!”

  姜青云笑說:“其實這只是權宜之計,要想吸引更多的客人走這條路,不但要在前頭林子里開出條道來,還要重新修一座大些、寬些、穩當些的橋,否則將來有客商經過時,若帶了大車的貨物,那座吊橋哪里經得起?”

  掌柜聽得連連點頭,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又看向姜青云,滿臉都是感慨:“青姐兒,你果然不愧是大戶人家出來的,見識比咱強多了。難得的是你這孩子心地好,又沒架子,把咱們都當自家人看,處處照顧著。若不是你出主意,又幫著拉攏了劉老爺他們,我這客棧也建不起來,如今又處處提點我,如何將生意做好。”

  姜青云怔了怔,笑道:“王叔,您說這些話做什么?咱們雖非親非故的,但自我爹娘死后,多虧錢老爺子和你們照應我,不然我早死了。我心里就拿你們當親人一般看待,您說這話,不是跟我外道了嗎?”

  掌柜的有些感動:“好,我不跟你外道。只是啊…青姐兒,你如今跟我們不一樣了,你既認了劉老爺做干爹,就是官家小姐了,別總是待在這里,煙熏火燎地跟咱們混。劉老爺是個好人,對咱們也照顧,若不是他幫忙,我們這些外地來的流民哪里能吃上安樂茶飯?更別提置下這份產業了。你以后還是少些來這兒吧,好好孝敬劉老爺,好好過日子,全當替我們謝他了!”

  姜青云一愣,露出了一個與外表年紀非常不符合的無奈笑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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