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天府,長江上的一片荒涼沙洲旁。
“正前方十五度角,距離1200丈,開火!”
隨著一聲干脆利索的口令,四艘千料戰船上的20門左舷炮同時發出怒吼,1200丈以外的靶船頓時被籠罩在一片火海之中。
“命中了!命中了!”
炮手們一齊歡叫起來,大家互相擁抱著,慶賀又一次取得了訓練的成功。
水師守備郝彤手持小紅旗,臉上繃得像一塊生鐵一般。他沒有加入炮手們的歡呼,但熟悉他的人,還是能夠在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一絲欣慰的笑意。
“亂什么!操典規程都忘了?紅夷又不是只有一艘炮船,有你們亂叫的工夫,紅夷人的炮就已經打過來了。你們都忘了鄧總兵的話了嗎?咱們要有孤狼的能力,一艘船也要敢和紅夷十艘船打,而且還要打贏。抓緊時間清洗炮膛,準備再次射擊!”郝彤大聲地對炮手們命令道。
“得令!”炮手們齊聲答應,炮船上又是一片忙碌的景象。
在距離炮船船隊幾百丈遠的地方,一艘樓船靜靜地漂泊著,樓船的頂層樓上,一群人正舉著望遠鏡觀察著訓練的場景。
“打得好啊!想不到才幾個月時間,咱們的水師炮手就已經完全掌握了開炮的要領,一次齊射就能擊中靶船,這個成績很值得驕傲了。”蘇昊呵呵笑著,對身邊的鄧子龍說道。
鄧子龍微微一笑,道:“郝彤這個小崽子急眼了,天天逼著他手下那些炮手訓練,就等著下南洋的時候一戰建功,弄個參將來和鄧奎比一比呢?改之啊,跟著你的這些官兵都混出息了,弄得我在我的官兵面前很沒面子啊。”
蘇昊尷尬道:“呃…鄧總兵。這實在是沒辦法的事情,幸好現在機會來了,只要大家努力,前途無量啊。”
“是啊,大家都知道這一點,所以沒看這些小崽子們訓練都像玩了命一樣嗎。娘賣叉的,這些人在云南的時候訓練就沒這么上心。”鄧子龍嘴里罵著臟話,臉上卻帶著笑容。
“二位總兵,照這樣的訓練水平,咱們水師什么時候能夠前往呂宋啊?”受邀前來觀摩訓練的忠勇侯莊彌高在一旁怯怯地插話道。在他看來。水師現在的水平已經足夠高了,可是兩位總兵還總是說不夠,照這樣下去,什么時候才能到南洋去淘金呢。
蘇昊道:“莊侯爺莫急,俗話說,平時多流汗,戰時少流血,咱們現在多訓練一陣,未來遇上佛郎機海軍的時候。就有更多勝算了。呂宋的金礦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夠采完的,再說,蘇某了解過了,那里最大的金礦佛郎機人還沒有發現呢。就等著蘇某去了,才會揭開面紗。”
莊彌高訕笑道:“非是莊某著急要去呂宋,只是…聽說這訓練的時候,一發炮彈就是好幾兩銀子。而且這火炮的炮管打上幾百炮就報廢了。咱們還沒出門,銀子已經出去十幾萬兩了,就算莊某不急。那些商戶也受不了啦。”
用來建造海船和置辦武器的費用,都是以南洋商號的名義,從京城以及江南的官員、商戶那里募集來的。莊彌高因為是個清閑侯爵,所以受朝中大臣們的委托,來到江南陪著蘇昊一起籌資。商戶們敢于把錢拿出來,很大程度上是由于莊彌高這張老臉做保。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就這樣扔在水里聽響,莊彌高實在是肉疼難耐。
蘇昊知道莊彌高也只是惺惺作態,目的只是希望在訓練的時候能夠節省一些投入。對于這個要求,蘇昊是絕對不會接受的,他深知明軍在使用新式火器方面經驗還很欠缺,海戰經驗就更是走近于零,如果不加大訓練力度,即便擁有更大的船、更猛的炮,也不一定能夠與慣長于海戰的歐洲海軍相抗衡。
“侯爺,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舍不是小妾逮不著流氓,現在咱們花上十幾萬兩,是為了日后掙幾十萬、幾百萬兩,這個道理,還得麻煩侯爺再去跟商戶們說一說。”蘇昊笑著把莊彌高的話給頂了回去。
莊彌高長嘆道:“唉,莊某只好再去賣賣這張老臉了。蘇總兵啊,你可得記著欠莊某這個人情,日后有好處的時候,多多眷顧一下莊某。”
莊彌高和蘇昊在那里唧唧歪歪,鄧子龍是不屑一顧的。他不擅長搞這種名堂,蘇昊能夠把錢弄來,讓他練兵打仗,他很滿意這樣的分工。
訓練結束,炮船緩緩掉頭,與樓船一同回到了岸邊的港口。郝彤下了炮船,大步流星地來到鄧子龍、蘇昊等人面前,行禮問安。
“郝彤,剛才那幾炮,是誰負責瞄準的?”蘇昊問道。
“是咱們自己的觀測手。”郝彤說道。
“我證明,的確是水師自己的觀測手。他們已經出師了,阿門!”滿面紅光的利馬竇出現在郝彤身邊,一邊說著,一邊用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
蘇昊笑道:“這就是名師出高徒啊,利馬竇先生,感謝你無私地把炮兵觀測技術傳授給了我們的士兵。”
“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利馬竇說道。他其實也是現學現賣,根據一些蘇昊搜集來的歐洲海軍炮兵教程,加上他自己對于幾何學的悟性,摸索出一套海上炮戰的觀測瞄準技巧,然后再傳授給鄧子龍麾下的水師。
蘇昊曾告訴利馬竇,他們訓練水師的目的是為了打擊海上猖獗的海盜,這讓利馬竇覺得是一件正義的事情。如果利馬竇知道蘇昊的真正假想敵是西班牙、荷蘭等歐洲國家的海軍,還真不知道他會不會如此盡心盡力。
“郝彤,你帶著弟兄們回去吧,記住讓每個炮手都把今天訓練的心得寫下來,以小旗為單位進行總結,所有的經驗都要形成文本,明白嗎?”蘇昊旁若無人地對郝彤下著命令,也不管郝彤真正的上司鄧子龍就在旁邊看著。
經過幾個月的接觸、磨合,鄧子龍與蘇昊已經成了忘年之交。鄧子龍已經是年近70的人了。他知道自己的軍旅生涯已經不長,手下這支隊伍遲早是要交出去的。能夠交到像蘇昊這樣人品端正而又前途無量的年輕將軍手里,遠比交給那些昏庸無能之輩要強得多,至少像郝彤這樣跟隨他多年的心腹能夠混到一個好的前程。
基于這樣的考慮,鄧子龍并不忌諱蘇昊對水師發號施令,甚至很多時候故意不說話,把指揮的機會留給蘇昊。蘇昊領會鄧子龍的想法,也就當仁不讓,把鄧家水師和勘輿營一起挑了起來。
水師士兵們排著隊,在鄧子龍、郝彤的帶領下。返回水師營地去了。蘇昊送走莊彌高等人,帶著幾員親兵也回到了自己的住處。見到院子門口,就見歌伶歡天喜地地從里面走出來,見了蘇昊的面,大大咧咧地喊了聲“蘇總兵”,然后嘻笑不已。
歌伶從汝寧開始,就一直跟著李贄,在他身邊像個小孫女一樣伺候著他。這一次回到南京,李贄親自把她送回她那在南京太醫院當太醫的爺爺那里。兩個老頭在一起喝酒聊天。聊到高興之處,林家爺爺便命歌伶拜李贄為干爺爺,又讓她繼續照顧李贄。這樣一來,歌伶便名正言順地在勘輿營呆下來了。蘇昊索性給了她一個女醫官的頭銜。手下還帶了十幾名負責醫療救治的女兵。
歌伶初到勘輿營的時候,就和程儀做伴,二人關系甚好,因此一直都住在蘇昊官衙的后宅。與蘇昊低頭不見抬頭見,很沒有上下級之間的隔閡。蘇昊回北京之后,在韓倩、陸秀兒兩位夫人的再三鼓動之下。蘇昊終于收了程儀做妾,也算是解決了這個老姑娘的終身大事問題。程儀嫁給蘇昊之后,歌伶就不便再住在蘇府后宅了,所以與蘇昊見面的機會也少了許多。
這一次蘇昊下江南,程儀卻沒有跟過來。她去了河南彰德府,看望在那里掛職當知縣的蘇昊的便宜小舅子程棟。因為程儀沒有在蘇昊身邊,所以歌伶從未到蘇昊的府上來。今天看到歌伶從院子里出來,蘇昊覺得有幾分奇怪。
“歌伶,今天怎么有暇到本官這里來啊,莫非是你干爺爺又讓你送什么東西過來了?”蘇昊假意板著臉,打著官腔說著。
“才不是來看你的呢,是你家三夫人回來了,都等你多時了,你還不快去。”歌伶嘻嘻笑著,一溜煙地跑了。
歌伶說的三夫人,自然就是指程儀了。程儀去彰德府看程棟,說好隨后再到南京來。程儀既是蘇昊的小妾,又是勘輿營中的簿記官,所以一直是跟在蘇昊身邊的。聽歌伶這個意思,應當是程儀回來了。
“程儀,程儀!”蘇昊一路喊著程儀的名字,走進了院子。
“下官程棟,拜見僉都大人。”
眼前人影一閃,出現了一個身著七品服色的官員,他雙手抱拳,微微躬身,態度十分謙恭,臉上的表情卻極為復雜,其中有幾分桀驁,還有幾分難堪。
“呃呃…是邦治啊,是隨你姐姐一起來的吧?哎哎,你黑了,身材倒是魁梧了幾分…”蘇昊見到程棟的感覺,比程棟見到他的感覺更尷尬。
程棟一直與他為難,他卻悄無聲息地推了程棟的姐姐,總覺得有點欺人太甚的感覺。程儀與蘇昊辦事的時候,程棟以在彰德府任上無法走開為名,愣是沒有來參加他唯一的姐姐的婚禮,這說明他與蘇昊的疙瘩始終都未能解開。如今猛然在自己府上見到程棟,蘇昊都不知道該跟他說什么好了。
“回來了?”程儀邁著小碎步迎了過來,她先向蘇昊打了個招呼,然后嗔怪地對程棟說道:“邦治,怎么這么生份,還不叫…叫姐夫。”
姐夫二字出口,程儀也霞飛雙頰。盡管她與蘇昊已經成婚多時,但畢竟是第一次在娘家人面前表現這種關系,程儀多少有些羞澀。
“無所謂,叫什么都行。”蘇昊倒是擺出了姐夫的架式,啥叫姐夫,那就是不能跟小舅子一般見識。人家連姐姐都送給你了,你還能在乎人家對你恭敬不恭敬嗎?他拍拍程棟的肩膀,說道:“邦治,來了就好,走,先到屋里聊。對了,別下官上官的,這是在自己家里,不必拘束。…你如果覺得叫姐夫不習慣,就叫我名字也成。”
“嗯…那,改之兄請…”程棟在這方面倒是從善如流,直接就選了一個最平等的稱呼。程儀在旁邊聽著,只覺又好氣又好笑,不禁惡狠狠地瞪了弟弟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