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昊圖上的乙處是蔡家村南邊的一處小山坡下,眾人步行了不一會就走到了。汪天貴和蔡有壽已經聞訊趕來,蘇昊用手指了指面前的一片田地,說道:“就在這一片吧,打井80尺左右,應當能夠出水。如果我所料不錯,每時辰出水大概是200擔左右。”
蔡有壽問道:“師爺,你是說,這幾塊田選哪塊都行?”
“正是。”蘇昊答道。
蔡有壽點點頭,然后回過頭對身邊的一個跟班說道:“你去把程家娘子叫來,這個井就在她家田里打吧。”
跟班應聲而去,蔡有壽領著蘇昊等人往前走了幾步,來到一處長著稀稀疏疏的水稻的田里,對蘇昊說道:“師爺,你看,就在這塊田里打井,合適嗎?”
蘇昊道:“位置倒是合適,不過,這一打井,這塊田就算是廢了。縣衙有要求,打井的時候如果征用了田地,是要按市價補償的,你可知道?”
“知道,知道。”蔡有壽道,“這不,我已經讓人去叫田主去了,就是要和她說說補償的事情。”
正說著,被蔡有壽派去喊人的那名跟班從村里出來了,在他的身后,跟著一位年輕的農家女子。只見此人頭上梳著小三髻,扎著頭巾,分明是未嫁女子的打扮。但看她的身材,卻已經是長得比較豐滿了,像是20出頭的模樣。在當年,20來歲而尚未嫁人,還是非常少見的。
蔡有壽的跟班走得飛快,那名女子也一步不落地跟在他的身后,看起來似乎是非常著急的樣子。兩個人來到蔡有壽和蘇昊的面前,那名女子向蔡有壽拜倒,說道:“程儀拜見里長,不知里長召小女子來,有何吩咐。”
“程家娘子請起。”蔡有壽慢條斯理地說道,“程家娘子啊,知縣大人派了差爺來咱們村幫著打井,這事情你可知道?”
“程儀知道。”
“打井這事,關系咱們全村的生計,無論是誰,都必須出力。現在縣衙里的蘇師爺已經勘定了井位,這個井位恰好就在你家的田里,你看…”
“啊!”程儀吃驚地抬起頭來,她看了看周圍的人,意識到蔡有壽說的并非假話,便猛地跪倒在地,向蔡有壽連連磕頭道:“里長,這兩畝田是小女子和弟弟唯一的立身之本,求里長開恩,換一個地方打井吧!”
“程家娘子,你這是什么話?”蔡有壽板起臉說道,“這地下的水脈是有定數的,換一個地方,就打不出井來了。再說,村里在你家的田里打井,又不是不給你補償,這踏壞的青苗,都是可以折算成銀兩的。”
程儀跪在地上說道:“里長老爺,小女子雖然見識淺,卻也知道打井毀田。小女子姐弟二人在本鄉無依無靠,就指著這兩畝薄田度日,這田如果毀了,小女子和弟弟就得餓死了。”
蔡有壽道:“荒唐,我不是說了嗎,占了你家的田,縣衙會給你補償的。你這兩畝田,本來就是冷水田,出產甚少,按市價來算,一畝肯定值不了四兩銀子。村里給你十兩銀子,買你這兩畝田,你有何不愿意的?”
“里長,銀兩再多,也是會用完的,可是有這兩畝田,就能夠供著小女子姐弟兩人活下去。里長,求求你看在我姐弟倆可憐的份上,換個地方吧。”程儀把頭伏在地上,泣不成聲地說道。
“蔡里長,這是怎么回事?”蘇昊見不得這種慘狀,他把蔡有壽拉到一邊,小聲地問道。
蔡有壽搖搖頭道:“這女子名叫程儀,六七年前從外地逃難來到我們村,還帶了一個十歲不到的弟弟,叫程棟。她當時身上還有一些銀兩,就從本村人手里買了這塊地,外加一間草房,在此住下來了。這些年,她一個人耕種這兩畝地,閑時還會紡點紗、砍點柴到集上去賣,就這樣拉扯著弟弟長大了。
她來的時候就有十六七歲,現在已經是二十好幾了,可是還不嫁人。她說非要把弟弟供養出來,才會考慮自己嫁人的事情。”
“供養出來,什么意思?”蘇昊問道。
蔡有壽冷笑道:“這程家姐弟,自稱在家里落難之前也是個官宦人家。她那弟弟名叫程棟,自幼就有滿腹好文章,是惦記著要中舉人、中進士的。程儀想的,大概就是要等到她弟弟中了舉才會去嫁人吧。”
“原來是這樣。”蘇昊點點頭道,他覺得,這家人的情況,與他家倒有些類似之處。相比之下,他家好歹還有十幾畝田,家境算是過得去的。而程儀、程棟姐弟倆,就靠著這兩畝冷水田過日子,其困窘是可想而知的。
“既然是這樣,要不咱們還是換一塊地吧。”蘇昊建議道,“把井位往旁邊挪出幾十步,挪到別家的田里去,也是可以的。”
蔡有壽搖頭道:“師爺是在衙門里當差的,不知道我們當里長的艱難。這打井的事情,不管攤到誰家的田地里,都會有這樣的麻煩的,如果看著誰家可憐就換一家,那我這里長就沒法做事了。”
什么沒法做事,分明就是你選的這塊地好不好?蘇昊在心里鄙視著蔡有壽。他明白,蔡有壽這樣做,是因為程儀姐弟倆屬于村上的外來戶,是最好欺負的。換成其他人家的田,恐怕就沒這么好說話了。
“里長…”蘇昊有待堅持一下,卻見陳觀魚站在一旁,拼命地向他使眼色,于是使遲疑著不說話了。
蘇昊的遲疑,倒不是因為收了蔡有壽的五兩銀子,所以不敢和蔡有壽叫板。前世的他是有實踐經驗的,他知道,在村子里打井,村干部的配合是非常重要的,如果與村干部擰著來,他們完全有可能煽動村民前來搗亂,屆時就什么事都干不成了。如今的蘇昊,僅僅是知縣臨時任命的一個師爺,說起來威風八面,但如果真的在鄉下鬧出點什么群體事件來,恐怕知縣也不會護著他的。
“其實這個程家娘子,也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前些天在縣城里開醬坊的李員外相中了她,想納她為妾,答應供她弟弟念書考試,她卻嫌李員外年齡老,死活不答應。李員外托了縣衙的王主簿來說合,都沒個結果,王主簿為了這事,還有點怪罪小民呢。”蔡有壽似乎是無意地向蘇昊抱怨著。
原來如此…蘇昊在心里暗暗地替程儀覺得委屈了。這種事情,還真不是他能夠干預的。就算他現在堅持要把井位從程儀家的田里移開,蔡有壽未必就不會找一個其他的機會來刁難程儀,說到底,還是因為程儀無依無靠,就像案板上的肉,只能任人宰割。
“里長…你能不能行行好,給小女子姐弟倆一條生路?小女子來世做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程儀依然跪在地上,哭著向蔡有壽哀求。
“這位是縣衙派來勘井位的蘇師爺,這個井位就是蘇師爺定的,有什么話,你就對蘇師爺說吧。”蔡有壽直接把球踢給了蘇昊。他相信,經過剛才向蘇昊透了口風之后,蘇昊應當知道如何處理的。他作為里長,不太合適顯得過于絕情,這些話讓蘇昊來說,就順理成章了。
程儀聞聽此言,立馬轉過身對著蘇昊磕起頭來,一邊磕頭一邊說道:“蘇師爺,這兩畝薄田,是小女子姐弟二人活命的根本,能不能請師爺另勘一處井位,給小女子姐弟倆一條生路?”
“呃…程家娘子是吧?”蘇昊為難地說道,“這件事實在不是在下能夠做主的,你知道,這個地下水,它是有走勢的,這一處正好是地下的水脈所在,換一個井位,恐怕就打不出水了。”
“這…”程儀一時也啞口無言了,她抬頭看看眾人,圍在旁邊觀看的生員、衙役們也都默然無語。大家其實也知道這個井位挪出幾步應當是沒問題的,但這一片都是田地,挪出幾步,固然是把程儀家的田繞開了,但又會涉及到其他人家的田,這種事,外人豈能做主?
正在眾人尷尬難當之際,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不知從什么地方鉆了出來,他沖進人群,跑到程儀身邊,用手去拉程儀的胳膊,同時在嘴里喊道:“姐,你干什么,快起來!”
“這就是程儀的弟弟程棟。”蔡有壽小聲地對蘇昊介紹道。
“小棟,你替姐求求里長,還有這位師爺,他們要在咱們的田里打井,這兩畝田如果毀了,咱們就沒有活路了。”程儀掙扎著不愿意起來,反而拉著程棟,想讓他也陪自己跪下。
程棟轉過身,恨恨地看了蔡有壽一眼,隨后又把目光轉向了蘇昊,蘇昊從他的眼神里讀到了一種憤怒至極的情緒。
“你就是那個來勘井的縣衙師爺?”程棟問道。
“正是在下。”蘇昊心里有些愧疚地應道。
程棟伸出手,指著蘇昊的鼻子,用陰冷的口氣說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心思,你們官官相護,就是想用這樣的辦法逼得我姐弟倆活不下去,好遂你們的愿,讓我姐嫁給那個糟老頭子。我告訴你們,休想!”
“小棟,不得無禮。”程儀見弟弟非但沒有向蔡有壽和蘇昊求情,反而還大罵那位代表著縣衙的師爺,不禁大駭,連忙用手去拉程棟,想讓他住口。
程棟道:“姐,我們不怕他們,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他們就是欺負人!”
“呃…程兄誤會了,在下只是來勘井的,與你說的什么糟老頭子沒什么關系。至于說欺負人什么的,在下連二位是誰都不知道,這欺負二字,從何說起啊。”蘇昊哭笑不得地解釋道,他實在不想讓自己背上一個為虎作倀的名聲。
程棟根本不理會蘇昊的解釋,他回過頭,使勁地把程儀拉起來,說道:“姐,咱們不求他們!這里不讓咱們活,咱們走,天下之大,我就不信找不到咱們姐弟倆活命的地方。”
說到這里,他又回過頭,惡狠狠地瞪著蘇昊和蔡有壽,說道:“我記住你們了,只要我程棟不死,定有金榜題名的那天。到那時候,我會回來找你們算賬的。我告訴你們,莫欺少年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