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著盧縈的牛車,緩緩駛進了怡園。
這一次進來,她不但沒有著男裝,還是被貴人派人車載著進來的。在看到這牛車走的是正門時,盧縈吐出一口濁氣,暗暗想道:幸好,幸好!
自正門而入,說明那人現在還是把她當客人,至少,不會是想就此把她接到這里,成為他的一個沒名沒名的婢妾。
不一會,牛車停下,一個侍衛的聲音從外面傳來,“盧氏小娘子,請下車吧。”
盧縈走下牛車。
再一次相見,還是在那處亭臺中。金黃的陽光灑在亭臺上,流水潺潺中,一陣琴聲飄蕩而來。
那貴人懶洋洋地睡在美人塌上,在他的身前,是一個素手輕拂的彈琴美人,而在他的身側,也站著七八個美人。
這么多美人,一個個錦衣華服,妝容精美,她們笑靨如花地圍著那貴人,雖笑得乖巧美麗,卻沒有吱聲。
而在花園各處散落的,則是一個個精悍英武的金吾衛。這些金吾衛身著紫衣紫甲,面無表情。
這還是第一次,鄉下出身的盧縈,見識到了一個權貴的排場。
光是杵在那里,就能夠讓人氣虛腿軟的排場!
琴聲悠悠中,盧縈的腳步聲徐徐靠近。
這腳步聲,干凈利落中,透著一種從容冷漠,不用睜眼,貴人也能想象這腳步的主人那張沒有表情的臉。
慢慢的,他睜開眼來。
而這時,盧縈已經來到他身前。
看到這么一個村姑自自在在走過來,眾美人都睜大眼,好奇地朝她打量著。
在這種安靜中,盧縈還在向那貴人走來。
一直走到他左側,盧縈沒有向他屈膝行禮。而是自顧自地拉開塌,姿態優雅地坐了下來。
然后,她給自己斟了一盅酒,小小抿了一口氣,她蹙著眉朝身后的人晃了晃,“味太濃,換薄的。”順便她又交待一句,“我餓了,弄點吃的來。”
四下非常非常安靜。
嗖嗖嗖,那些很明顯的。被盧縈當成下人的美人,在憤怒地給了盧縈一個白眼后,一個個抬著頭。委屈地看向那貴人。
而散在外面的,屬于貴人的幾個貼身侍衛,這時則是雙眼發著亮,饒有興趣地注視著這一幕。
自古以來,左位為貴客位。這個村姑大大方方地坐在貴客位,自自在在地支使他的人,這行為,恁也膽大妄為!
終于,貴人睜開眼來。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盧縈。
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姑子,膽大包天。率性而為…不對,是只在他面前率性而為。不管他擺出什么樣的聲勢,也不管她自己的衣著身份卑微到比他府中的仆人都相差甚遠。她就是在他面前自得自在,就是在他的地盤上,一副很舒服很隨意的姿態。
…還真是讓人頭痛啊。
盯了盧縈一眼,那貴人朝旁點了點頭,道:“帶她換身衣裳。”
“是。”侯在貴人身后的。一個年長些的美人走上前來,她朝著盧縈福了福后。溫柔說道:“小姑子,請。”
盧縈慢慢放下酒盅,抬眸瞟了那美人一眼后,也不追問,也不扭捏,站起來施施然地跟在她身后走去。
看著那一前一后的兩個女人,那貴人蹙了蹙眉,向旁邊問道:“這盧氏看起來比玉娘還要像主人,為何?”
那些美人自是不能回答他這個問題。
不一會,盧縈回來了。
這一次的盧縈,換了一個裝。
只見她身著艷紅的羅綺,上面勾繡著金燦燦的杯紋。足下,鞋履上鑲著珍珠。
少女的秀發學著洛陽的那些貴女們挽起,雪白的肌膚上沒有擦粉,倒是粉唇上涂了點點胭脂。
看到緩步而來的盧縈,眾人都覺得有點閃眼。
人還是那個人,可艷美的華服配上烏黑的云鬢,白嫩的肌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更何況,盧縈發育得還極好,一襲紅裳上身,竟有一種說不出的,似是勾人,卻又因為她那表情姿態,而不得不謹慎以待的感覺。
不過,這里的人,都不是沒有見過美人的。論姿色,這少女與洛陽的貴女們差相仿佛。(貴人的身周都是華服美人,可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想也沒有想到,把她與這些美人相比,而是自然地,把她與遠在洛陽的那些天之嬌女們相比較了。)
真正讓人回不過神來的,是她那氣度。華服,清麗得嬌艷的容顏,掩不去她眸光的冰冷。
在如此身份的貴人面前,在怡園這樣的地方,她還眸光冰冷,那就透著種睥睨了。
盧縈自自然然地越過那位玉娘,緩步走到她原來的塌幾旁邊,她施施然坐下,然后微微側頭,朝著貴人勾了勾唇,“衣裳很好,多謝。”
合著,他是特地給她送衣裳來著?
這種反客為主,大方得仿佛她才是這里的主人的舉止,令貴人啞然失笑。他把盅中酒自己抿了一口后,順手遞到她唇邊,低沉笑道:“這種酒味甚薄,嘗嘗?”
這是輕薄了?
盧縈伸出手,從貴人的手中接向那杯子。就在她的手指碰到杯沿時,貴人雙眼一瞇。
這一瞇,一種沉寒的威壓撲面而來。盧縈對上他的眸子,以及他眸中的警告。
…他不喜歡看到她拒絕!
不拒絕?就這樣讓他喂她喝酒?那自己成什么人了?
盧縈暗嘆一聲,她松下手,卻也對碰著自己唇瓣的酒盅視而不見。烏黑的眸子靜靜地,毫無波瀾地對上那貴人的眸子,這般對視好一會,盧縈緩緩伸手。
她白皙中略顯粗糙的手指擋在了酒盅口。把它罩住,盧縈面無表情地繼續看著貴人。
直到確認他絲毫沒有退讓之意,盧縈又暗嘆一聲。
她松開手,緩緩退后幾步,身著女裝卻如男子一樣朝著貴人一揖后。盧縈朗聲說道:“盧氏阿云飽讀詩書,自認學富三車,愿附郎君驥尾!”
…他執意要收她,那她就從了便是,不過,是以男子身,是行幕僚事。
貴人危險地瞇著雙眸,冷冷說道:“你是盧氏阿云么?”
一句簡單的話中,卻是殺機畢露。分明是在指責她犯了欺上之罪。
盧縈神色不動,她保持長揖的姿勢。淡淡回道:“郎君錯矣,小人喚盧氏阿昀,昀。日光也,與浮云的云同音不同字。”
有意思,居然當著他的面便造起名字來了。
…造假名字也就罷了,還造得這么大大方方,堂而皇之。
貴人不怒反笑。他點了點頭,道:“原來你是盧氏阿昀。”
這八個字一出,眾美人齊刷刷匍伏在地,白著臉一動不動,四周連春都沉抑起來。
貴人盯著一揖不起的盧縈,慢慢說道:“上一次。你引我發怒,進而令平氏打消主意倒也罷了。盧氏阿縈,是誰讓你與陰氏的那小子墻頭相會的?還有。為了達到目的,你竟敢以自身相誘,引得那平氏七郎上當…誰允許你這么做的?”
貴人這番話說得緩慢無比,越是緩慢,四周的美人越是一動不敢動。
盧縈抬起頭來。
她臉色不好。不,應該說。她臉是黑的。抬頭盯了那貴人一眼,盧縈抿唇說道:“郎君,這樣不好,這樣很不好!”
確實是很不好,從什么時候起,這個貴人竟把自己當成了所有物?
原來她所有的算盤,都落了個空處。
認真地說到這里,盧縈盯了那貴人一眼,粉唇抿緊,面無表情地說道:“郎君,這情況一點也不好,你得改!”
“噗哧――”兩個笑聲,也不知從哪個方向傳來。
不過這個時候,貴人也罷,盧縈也罷,都沒有心神關注誰在發笑。
貴人死死地盯著盧縈,越發地瞇起了雙眼。而隨著他這種威壓彌散開來,匍伏著的美人連臉都貼到地板上了。
…他當然知道這情況一點也不好。事實上,自上次與盧縈下了一盤棋,又聽她讀了一會經文后,貴人覺得她的話說得有些道理,隱約有了放手之意。他之所以繼續關注盧縈,不過是覺得她有點有趣,也對她的諸般行事,有點好奇罷了。
發展到現在,他也覺得不好:他對這個小村姑,太用心了。
可這些盧縈是怎么知道的?這女子,怎么每次都扣著自己的心思說話?
盧縈像個旁觀者,像個長者一樣,語重聲長地提醒了貴人“你得改”之后,又抬頭看了貴人一眼。
然后,她朝著他再次一揖,朗聲道:“郎君有事要忙,盧氏阿昀告退。”
…你還是好好想想再做決定吧。
身為上位者,身為你這樣的上位者,收一個亂了自己心的女人在身邊,并不是一件好事。要是這女人是個普通柔弱的也就罷了,不過是多寵一些。可這女人偏偏不是,她陰謀眾多,還心狠手辣。所以,你還是多想想吧。
丟下一句話后,也不等貴人發話,盧縈緩緩后退。一直亭臺外的玉娘身側,盧縈歪了歪頭,提醒道:“郎君不曾決斷之前,還是別讓消息外泄的好。”
外泄的話,會給她惹上太多麻煩的,如,她是身著女裝被貴人接進府中的,如,貴人還曾親自喂酒給她吃,如,她身上的衣裳鞋履都是貴人賞的。
看,這些事何等麻煩?實在是大麻煩啊!
說出這句似是警告也似是勸諫的話后,盧縈娉娉婷婷而去。
玉娘回過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身影,暗中驚詫:這小姑子一眼就判斷出自己是這個怡園主管內宅的,當真好眼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