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外山那頭的莊稼地里。
冒著當空的驕陽,楊衛平不顧周援朝的勸阻,大汗淋淋地幫著周援朝一起,將那一大堆足有好幾百捆玉米秸桿,搬運到機耕路旁邊的堆集地碼放整齊。
之后他倆又跟著其他知青和村民一塊,把收下來的玉米棒子,成串成串地用獨輪推車運到打谷場中堆得跟座黃燦燦的小山包似的。
該準備的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可等了老半天,也沒聽到有拖拉機的“突突”聲傳來。
眼瞅著快到吃中飯的時候了,還是沒看到蘇長貴的人影。
蘇長貴沒回來,地里干活的村民和知青,誰也沒敢擅自收工。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塊,各找稍微涼快一些的樹蔭底下有說有笑地聊天休息,等候蘇隊長的大駕。
楊衛平和周援朝沒跟著大伙一塊湊熱鬧,而是選擇在通往鄰村羅家峪的那條山道邊的一株雙人合抱的老槐樹底下,坐在虬枝盤結的樹根上細聲商談著什么。
《新編數理化自學叢書》的編寫工作,必須盡快開始,楊衛平不可能將太多的時間浪費在種田種地這類集體勞動。
楊衛平完全有理由相信,以他的知識和在國外學習生活工作了二十年的經驗編寫出來的這套教材,不僅會在華夏教育界引起轟動,而且還能引起歐美等西方國家教育界的高度重視。
這不僅僅只是為了獲取創業初期的啟動資金而謀利,更深遠地是讓華夏的教育事業在全球教育領域取得舉重輕足的地位。
數理化,全世界都能通用,不分國籍,也不分民族。如果能讓歐美發達國家的中學小學將這套叢書引為必選教材,這對于剛剛恢復動亂,開啟國門,走向世界的華夏,其影響意義實在太大了!
現如今的華夏,已經被西方世界妖魔化了。華夏要想重回國際政治舞臺,就必須讓西方世界各國民眾先了解華夏。
這一整套由華夏人編寫的數理化教材,無疑將成為一架最為適合的橋梁!
只要這一炮打響了,楊衛平在華夏教育領域絕對能奠定無人能及的崇高地位和殊榮。界時必然能引起新一代中央領導人對他的高度重視,順理成章地進入未來一號首長的視線當中,這對楊衛平將來借改革開放的春風爭取到最有利的政策,無疑是可以占大便宜的。
最主要的是,楊衛平可以憑借此等成就,讓未來的一號首長對他放心,對他信任,而不會去計較他的年齡是老是少。
改革就是摸著石頭過河,楊衛平完全可以率先淌出一條康莊大道。
“跟你說話呢!你今天怎么老是走神?”周援朝抬手不輕不重地在楊衛平腦袋上敲了敲,眼顯惑然之色地望著他問道。
楊衛平怔了怔,回過神來后,表情變得凝重地看著遠處或坐或站的十一男四女十五名知青同伴,意味深長地悠然說道:“我在想我們這一代人的未來之路是什么樣的。”
“還能怎么樣,當然是設法弄到回城的指標,要么進廠當工人,要么去參軍當兵,實在沒招的,就只能留在農村扎根當一輩子農民種地了。”周援朝不以為然地答道。
“援朝哥,你覺得咱們國家,還會繼續這樣一直亂下去嗎?”楊衛平將視線收回,落在周援朝那張古銅色的臉上,正色問道。
“快十年了。”周援朝答非所問地嘆了口氣,“我現在越來越有種遙遙無期的感覺,不知道咱們現在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衛平,你怎么突然想起問這個?”
“昨晚我雖然一直發高燒,但我卻感覺頭腦越燒越清晰。”楊衛平很無奈的撒了個善意的謊言,兩只眼睛也漸漸變得炯然有神,鄭重地說道:“我左思右想,琢磨了整整一夜。今年很可能是最關鍵的一年,那些喜歡整人的家伙猖狂不了多久了。
這十年的大運動,耽誤了我們這一代人,同時也鑄就我們這代人。大亂初定,萬象更新,教育必將是中央最重視的大事之一。因此,我斷定,高考必將恢復!我們必須抓緊一切時間把丟掉多年的課本重新拿起來,全力以赴,復心功課,迎接高考!
不論哪個國家,百年大計,教育為本!我們這個國家現在明顯是病了,再拖下去,一旦病情加劇,后果不堪設想。連我這種升斗小民都能看得清,我不相信黨中央和那些老領導會看不明白。因此,我肯定,寒冬即將結束,春天很快來臨!”
“唉!”周援朝喟然長嘆了一聲,順手拿起楊衛平身邊那小半包大前門香煙,倒出一支,就著楊衛平劃著的火柴點燃,深深地吸了口,滿臉憂愁之色地說道:“這個結論,我和國棟三年前就得出了,但是三年過去了,不僅沒見半絲曙光,夜幕反而變得更重更濃。”
“黎明之前天最黑。”楊衛平顯得胸有成竹地伸手在周援朝胳膊上拍了拍,“相信我,天很快就要亮了。”
周援朝顯然被楊衛平這有如大哥拍小弟的一拍弄得怔了怔。
這時候,山路盡頭的彎道,轉去一個人影。
那人手里拄著一根木棍,一蹶一拐地朝楊衛平和周援朝所在方向慢慢走來。
“援朝哥,你看,是國棟哥!”楊衛平因為正對著這條山路,第一時間就看到了手拄木棍蹣跚而行的那個人影。
楊衛平的話還沒落音,他屁股上像是安了強力彈簧,一躍而起,幾乎是用百米沖刺的速度朝那人沖了過去。
周援朝轉身看了一眼,也趕緊起身邁開大步起跑。
“國棟哥!國棟哥!”楊衛平一邊快速奔跑著,一邊大聲呼喊著,眼角禁不住地有一行熱淚悄然滑落。
入眼飛奔而來的楊衛平,何國棟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失聲驚呼:“衛平!你怎么來了?你不是還在發高燒嗎?”
“國棟哥,我燒退了,病好了,現在沒事了。”楊衛平哪顧得上他和何國棟現在都是汗浸衣衫,不由分說跟何國棟緊緊擁抱在一起,“國棟哥,你腳怎么了?”
“沒事,趕路的時候不小心崴了一下。你高燒真退了?怎么突然間就退了呢?”何國棟輕輕在楊衛平的背上拍了幾拍,二人分開后,何國棟眼顯費然不解之色,仔細地盯著楊衛平打量了一番,伸手在楊衛平額頭上摸了摸,然后又在他自己的腦門一摸了下。
“呵呵,國棟哥,太陽這么毒,你又趕了這么遠的路,你這么摸,咱倆肯定現在都是發高燒。”楊衛平見何國棟此舉,不由樂了,“我真沒事了,全好了!”
“沒事了就好,沒事了就好。”何國棟連連點頭,“回來的路上我還在想,你的燒如果今天還不能退下來,得想辦法湊點錢送你去縣上的醫院輸液。”
“國棟,藥搞到沒?”周援朝一邊大步而來一邊遠遠地沖何國棟揚聲問道。
何國棟臉色淡然地輕輕搖了搖頭,那雙黑亮深沉的眼睛里隱有一絲不屑,很平靜地說道“趙向東說他要留著手里的那半瓶阿斯匹林和維生素C應急,說是愛莫能助,要我另想別的辦法。”
“操!”周援朝恨恨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恨聲說道:“這小子明擺著是打算見死不救啊!”
“呵呵,藥在人家手里,給不給是他的自由。”何國棟欣然地看著楊衛平笑了笑,“好在衛平命大,居然被他硬挺過來了,不然的話,咱們除了去縣醫院賣血湊錢買藥,還真是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了。”
入耳何國棟這番話,楊衛平沒來由地兩眼一紅,淚光閃現。
上一世,何國棟在求藥未果后,真的叫上周援朝,兩人一塊去了縣醫院,每人賣了五百CC鮮血,湊錢幫楊衛平買回來退燒藥和消炎藥。他們倆回來的時候,楊衛平在蘇紅梅的悉心照料下,病情也得到了好轉,服藥之后,沒兩天就好了,而且沒留下任何后遺癥。
每當想起這件事,楊衛平心里就會非常難受。
當年那種條件下,連飯都常常吃不飽,更是不要奢談營養品。周援朝和何國棟雖然看起來年輕力壯的,但其實也是營養不良。楊衛平至今都還清楚地記得,兩位哥哥在他病好后的很長一段時間,身體都相當虛弱,特別是何國棟,有幾天走路都得扶著墻沿。
這件事他們倆回來后提都沒提,還是蘇紅梅有次去縣城辦事,無意中聽她一位在縣醫院當護士的同學說起,回來后告訴了楊衛平。
楊衛平現在還記得自己在得知這事后,第一時間跑去找何國棟,何國棟當時在地里干活累得暈倒了,急得楊衛平當場就嚎啕大哭。他是真不知道兩位哥哥為了給他買藥湊錢而去賣血。之后啥也不顧了,把他一直珍藏著舍不得花的那筆他父母留下的撫釁金從箱底取出來,送何國棟去了縣醫院。
何國棟也是打這以后,患上了貧血的毛病。一直到他走上領導崗位也沒有完全恢復。
想起這些刻骨銘心的往事,楊衛平禁不住哽咽出聲,“國棟哥,謝謝你這么大熱天的跑幾十里山路為我找藥,給你添麻煩了。”
“說什么呢!”何國棟抬手在楊衛平腦袋上敲了下,笑罵著說道:“你不麻煩我還能麻煩誰!誰讓你小子管我叫哥啊!喲喲喲,這還開始流馬尿了。臭小子,不知道什么叫做男人流血不流淚嗎!”
“嗯嗯!”楊衛平抬手擦干眼角的淚痕,用力地連連點頭。
在楊衛平的人生中,除了生育他的親生父母,只有三個人被他視為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
一個是周援朝,一個就是此時此刻出現在楊衛平眼簾中的何國棟。
他們三個,從小在一個大院長大,何國棟是老大,周援朝是二哥,楊衛平最小。
何國棟和周援朝的父母,幾乎是同時受迫害被造.反派關進牛棚隔離審查,他們倆的頭上自然也被扣上了黑五類走.資.派小崽子的黑帽子。沒下鄉插隊之前,在京城沒少被造.反派紅.衛.兵圍攻、批斗、打罵,但何國棟和周援朝從沒向這幫人低過頭,打不贏也要打,拼不過也得拼。全國開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支農插隊大潮流后,他二人受某位老首長保護,安排他們下放到了隴西農村插隊,從此遠離了風暴中心,變相地將他倆保護起來。
楊衛平的父母雖然在文.革開始前就雙雙病逝,卻依然沒逃過大運動的波及,照樣被打成了修正主義走.資派。只不過他的情況要比何國棟和周援朝稍許好一點,加上他年齡小,沒被造.反派當成主要斗爭對象。但楊衛平因為與何國棟、周援朝形影不離,每次跟人打架的時候他們哥仨都是同進同退,如此一來自然也沒少受欺負。
何國棟和周援朝下鄉的時候,楊衛平當時年齡還小,不夠當知青的標準。但楊衛平堅持要跟何國棟、周援朝一起走,何國棟和周援朝也確實不放心把楊衛平一個人留在京城,同樣是通過那位老首長的關系,他們哥仨同時結伴離開京城,來到了隴西農村。
那幾年的經歷,在楊衛平心中留下了永遠無法抹去的烙印。重生后第一次看到為了幫他找藥而扭傷了腳踝,風塵撲撲疲憊不堪的何國棟,楊衛平怎么可能掩飾得了心中的激動。
在上一世,何國棟比楊衛平晚兩年考上大學,三十歲不到,就已經是主政一方的金南縣長、縣委書記。四十一歲的時候升任南.江市委.書記,兩年調任副省級城市海洲市擔任市委.書記,四十八歲那年榮任滬海城市長,之后仕途通達,先后在沿海地區三個經濟發達省擔任封疆大吏。楊衛生重生前,何國棟已經進入華夏最高權力中樞,官居一品,坐鎮朝堂之上。
如果不是在改革開放初期,何國棟在基層任職主抓經濟工作的過程中走過很長一段時間彎路,楊衛平相信國棟哥的仕途將會變得更為坦蕩通達。
國棟哥,這一世,我一定盡我所能,助你大鵬展翅,扶搖直上九重天!楊衛平暗自在心中發誓。
“衛平現在病好了,我這一趟也不算白跑,最起碼讓我看清人某些人的本來面目。”何國棟一瘸一拐地任由楊衛平攙扶著來到那株老槐樹下坐下來,看了看遠處堆積如小山一般的秸桿和玉米棒子,右手輕輕在兩條疲憊的腿上來回輕輕捶著,欣然笑道:“援朝,衛平這一上午估計也干了不少活吧!”
“嗯!”周援朝點頭答道:“這小子就是頭倔毛驢,我怎么說他,他也不肯回去休息。沒他幫忙,我也沒這么早收工。蘇隊長那人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要是不把咱們三個份內的活干完,他是鐵定不會讓我回去吃飯的。”
“這活不是都干得差不了多了嗎?怎么沒見到蘇隊長?”何國棟轉頭四處望了望,惑然問道。
“他說去找羅衛東借拖拉機,先把公糧裝上運公社去交了。”周援朝朝通往上嶺村的那條盤山公路瞅了一眼,“可能是臨時有什么事耽擱了吧。對了,國棟,你沒回來之前,衛平跟我說了點事,我感覺他說的有點道理,你幫著分析分析。”
說著,周援朝把楊衛平對他說的那番與高考有關的話題,基本上一字沒變的轉述給何國棟。
何國棟聽得很認真,神情也漸漸變得凝重起來。緩緩閉目沉思了一會兒,這才睜開眼睛注視著楊衛平,平靜地問道:“你怎么會突然想著琢磨這些事?”
“國棟哥,援朝哥,這場大病,我差點就沒能挺過去。”楊衛平嘆然答道:“也算是在鬼門前走了一遭,對于人生的感悟深刻了許多。這次大難不死,以前很多想不明白的事我都想通了。我們不能再隨波逐流,虛度光陰了。我們必須通過我們自己的努力,去創造,去改變!機會,往往只會留給有準備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