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誤會了,小的不是這個意思,您又垂詢是小的榮幸,哪還敢討要恩賞,這是怎么話說的......”孔方窮神情誠惶誠恐,語氣無辜滿滿,手中卻接過包袱,再講話痛快多了:“據小人所知,陽間修行之輩,一旦身死魂入幽冥,都會被立刻挑揀出來,人間修家解送‘極樂川’,精怪妖孽押往‘無窮春’。”
蘇景問:“極樂川?無窮春?幽冥真有這兩個地方?”
來幽冥時間不短,蘇景了解不少,閑聊時聽鬼差講過‘極樂川、無窮春’,這兩個地方在陰間大大有名,可它們不是真實地方,就好像陽世人口中的‘不周山、章尾山’,都是傳說中的所在。
“是不是真有這兩個地方,小的也不曉得。”孔方窮應道:“不過咱們陰陽司中有兩座衙門,分別以這兩處玄虛地之名命名。據小的所知,主掌這兩司的大人皆為橙袍大判,二品官,高高在上地位超然......當然,他們可遠遠比不得大人您,一品二品,看上去不過差了一個數,隔出來的卻是一座天啊。”
奉承一句,孔方窮轉回原題:“但這兩座司衙究竟是真的坐落在玄虛地,還是只借了個名字,小的就不清楚了。”說著話,他掂量了下手中包裹,似是覺得蘇大人的賞賜當真豐厚,自己應該多說幾句,又把聲音壓低:“這兩座司衙坐落何處小的不清楚,我跟在尤大人身邊辦差多年,但主掌這兩司的橙袍大判,我也從未見過。不止我,所有孔方差兄弟,都不曾見過這兩位橙袍判。”
孔方差是做什么?專為星月判收斂香火、掌管錢財的內差。他們之中沒人見過兩個橙袍判......再簡單不過的意思:極樂川、無窮春兩衙,和尤大人間沒有‘錢財’往來。這兩司轄下游魂不做買賣!
蘇景追問:“為何要專設兩司?陽間修煉之輩的游魂不做買賣。是全部發往輪回還是做其他處置?又或者......”
連串發問只因一下子無數疑惑涌起,孔方窮忙不地擺斷:“大人,您這些垂問,小的無能、一個也答不來。”
蘇景痛快。翻手又亮出一個香火包裹:“你在仔細想想,說不定就想起來了。”
不用稱量分量,只一見這小包袱孔方窮的眼中就顯出貪婪之色......不同于其他香火包袱的灰撲撲的顏色,蘇景手上包袱是淡金色的。
陽世錢財。銅板不如銀錠、銀錠比不得金元寶,一樣的道理,陰間‘香火’也有高下之分。
在陰世‘香火’不過是個籠統稱呼。此事蘇景曾專門和牛吉馬喜聊過。
見識見識,下見上識。兩位差頭‘見’不少‘識’卻不多,有關香火事情他們說得頗為含糊,不過蘇景也能大概理解:幽冥中所謂‘香火’。絕非單只人間的焚香燒紙。它指的是生靈之念、之愿。
陽間萬物,無盡生靈皆有念、有愿。一頭螞蟻死掉,其他螞蟻湊上前,以觸須撫碰,是螞蟻對死去同伴的愿、念,是陽間傳入幽冥的香火;一窩狼崽被毒蛇咬死,母狼徹夜不休凄厲長嗥。是惡狼娘親對孩兒的愿、念。這些只是世間人能見到的,還有無數普通人看不到、聽不見的,但感知不到不代表它不存于天地間,誰說青木不會悲嘆,誰說長草不會飲泣。
如果蘇景未曾修行,木歌草唱這類事情怕是理解不來,但他出身離山,早都聽門中高人講過類似道理:那三階十二景里,最后一重領悟境‘大逍遙問’,修家入世去領悟,其中很大部分就是去聽草木言語、解禽牲情懷!
有命,便有情;有情就有念有愿;有念愿就有香火。幽冥世界的‘香火’遠不止人間的焚香燒紙。但人是靈智之長,以情而論更是遠勝別類,再加上人聰明懂得以香燭助愿增念,是以人間下來的‘香火’最為純烈、最為幽冥所喜,上上品,錢中金。
一直以來,蘇景的花銷都是‘買沉舟軍’所得,是普通香火。‘惡有惡報’碑收來的香火他還沒動,此刻手上捧著的淡金色包袱,就來自惡有惡報碑。
要知道陽間人是把佑世真君、惡報碑當做真正的仙佛來拜,心更誠愿更重,若一般的人間香火是金子,那蘇景手上的包袱就是金中足赤,當得‘極品’之稱。
孔方窮毫不掩飾自己的貪婪,但是這次他沒伸手去接,笑容無奈、搖頭道:“那兩座大司神秘莫名,小的得尤大人賞識,能在他老人家身邊辦差,時常都能說上幾句話沒錯,可我只管賬目事情,專責專守,其他事情了解甚少,真個不知了。”
蘇景沒再追問下去,只能存疑于心留待以后了。
黑獄之中,燕無妄眉頭緊蹙,聲音少有的低沉,對身邊的‘蘇景’道:“我轉世的事情,先請暫停吧。”
‘蘇景’點點頭:“你是怕......”
“不錯。”都是聰明人物,燕無妄知道蘇景想說什么:“我怕修家沒有好下場!”
陰陽司講究‘天道不仁萬物芻狗’,眾生下來一律平等,獨獨修煉之輩會被專門收押。燕無妄、蘇景能想到的原因不過一重:爭于天地,奪力、奪壽,修行本為逆天之行,陰陽司維護天道,對修家游魂當做嚴懲。
只是他們倆的猜測,做不得準,但現在也找不出其他解釋......
后園內,蘇景拿出來的錢沒再收回去,直接拋給了孔方窮。后者辦事周到,大喜同時又急忙道:“大人放心,以后若有‘極樂川、無窮春’的消息,小的立刻呈秉您老。還有,這賞賜...小的無功不敢受祿,大人恩賞澤被此園。”
園中還有牛吉馬喜妖霧等幾位不津差官,孔方窮后一句話是見者有份的意思,鬼差盡告歡喜。
很快瓜分了大人的賞賜,孔方窮躬身告辭,才退到園子門口,蘇景忽又叫住了他。
蘇景自錦繡囊中取出一道靈符,遞與孔方窮:“小禮物,替我轉交尤大人。”
大人不解釋,孔方窮也不做多問,應一聲‘是’,再次告辭、退走,發動‘路符’直接返回總衙。
同樣的后園,尤大人和駝背老者都在,孔方窮報上此行經過,其中對話一個字都不差,最后呈上蘇景的‘小禮物’,就此告退。
尤大人拿著蘇景送來的符撰,仔細端詳了片刻,同時輔以陰識相探,搖頭道:“藏了一道淺薄法術...淺薄得不能再淺薄,他什么意思?”
駝背老者接過符撰,也沒能探出個所以然,干脆笑道:“管他什么意思,發動來看看就是,憑你的修為,還怕被他偷襲么。”說著老者一抖手,符撰飛煙靈力流轉......突然間,一道嘹亮口哨聲響徹封天都一品殿后園。
陽間才有的調子,飽蘊大漠的蒼涼與壯闊,卻又另藏了一份小人物在那浩渺世界中掙扎的快樂與希望。
樂觀,好聽。尤大人與駝背老者先是詫異對望,但很快就聽得入神、聽得微笑了。
蘇景的禮物,大漠仙人掌妖怪的口哨妖符。不值錢的玩意,卻有珍貴異常,放眼幽冥世界,也不過才寥寥幾張!
半柱香的功夫過去,最后一個尾音越拉越高,最終升入云霄,裊裊散去。
又過了片刻,駝背老者才微笑開口:“好聽。”
“嗯。”尤大人點點頭:“可他什么意思?”
“你什么意思?”不津冥宮內,三尸也迷惑不解,赤目問蘇景。
蘇景聳一下肩膀:“沒意思啊,想請陰間的大老爺聽聽陽世里小妖精的調調。”
確是沒什么深刻含義,只是一時興起罷了。
拈花嘆了口氣:“我想仙人掌了。”
仙人掌有什么好想的,矮子神君是思念陽間了。雷動、赤目皆有同感,異口同聲:“蘇鏘鏘,再放一張符來聽聽。”
很快,口哨聲響起,好聽得要人命。
幽冥世界,空曠廣漠,在蘇景下來前此間從沒有過口哨,如果強要找出類似聲音,倒還真能找到一種:陰風呼嘯。
陰風呼嘯,海上卻不見浪濤,比著水潭還要更平靜的海。
有風卻不起浪,再簡單不過的原因:海水太粘稠......血之海,煞血汪洋!
殷紅大海邊緣,一座島嶼安靜趴伏。島如巨龜背殼,平整得幾近光禿禿,看上去全無生機。只有島嶼西側,聳立著一塊石碑。
不大,普通墓碑的形狀,碑文只有一個古篆:煞。
忽然,一道幽蘭流光劃過天際,落入血海中的島嶼。藍光落地,化作雙頭四臂、頂盔冠甲的鬼將。
兩個腦袋,卻只有一副五官,且非一頭半副平均分開,左首上生雙眉、嘴巴,右邊頭上則是雙眼和一只鼻子。只有耳朵是一頭長了一只,左頭右耳,另則反之。
鬼將俯身拜倒‘煞’字碑前,右首目光低垂眼神敬畏,左頭嘴巴開闔語氣謙卑:“末將王福拜見王上,淺尋領兵抵于東南六千里外納合城,但收到大王訊問后她已暫停攻勢,有回訊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