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景不只見到了邪佛眼光流轉,他還讀懂了對方的目光:不存恐懼,不見厭惡,甚至連反感都提不上,那眼神中唯一的情緒僅在于:譏嘲。
到底是什么樣的邪魔人物,會用這樣的目光來打量包括‘離山’、‘天元’高手在內的近百修士?蘇景不知道,但他至少能肯定對方不怕自己。
一點也不怕。
正邪雙方孰強孰弱,‘邪佛’那一縷目光早已說得清清楚楚了。
蘇景不動聲色,本想離開此處后再和大家商量,不行就再從離山請好手來馳援,哪怕是虛驚一場也總好踢上鐵板,但他又哪料到沖納竟斗氣似的、抬手打碎了那尊大佛。
邪魔妖人既然偃旗息鼓,就不會再輕易現身。若是憤怒凡人或低階修士動手毀去佛像多半不會引出什么可怕后果,但沖納不同,他是名聲在外、修為精湛的高人。他為了損蘇景臉面的出手,卻傳遞給妖人一個錯誤訊息:沖納老道察覺到我們在看他?
佛像轟碎。
就在煙塵散起的剎那,冥冥中遽然傳出一聲凄慘嘯叫,仿若一根長滿鐵銹的長針,狠狠刺入所有人的耳鼓,旋即,天旋地轉!
大雄寶殿的穹頂不見,眾人能夠直接看到天空,慘白色的天。天不整,一眼望去森森慘白中透出無數黑色裂隙;天不穩,激烈顫抖不休,仿佛隨時都會坍塌、伴以嘩嘩的怪響,若再仔細看......那是無以計數的白骨,由累累骸骨鋪就的天!
腳下的青磚地消失,化作無盡大海。黑色的海,血液干涸后的顏色。海無波,平靜如一灘死水......是真的‘死’了,否則何以會透出濃濃腐臭,以至根基不牢的修士被嗆得五內翻騰真元不暢,連施法都難!
狂風席卷——千百道劍氣匯聚而成的風,又或者與劍無關、此間的風勢本就如此犀利?沒人能分得清楚,但任誰都明白,只要被狂風掃中就只有碎尸萬段一個下場。
一聲清脆叱喝、一聲低沉悶吼。
扶蘇手上的蝴蝶飛去,微微振翅間眾人眼前突然變得旖旎了,七彩祥光迎風流轉,綺麗光華中劍氣沖騰!翩翩蝴蝶,扶蘇的劍,劍蝶。
比扶蘇慢了一瞬,方先子手中的花枝猛顫,團團擁簇的桃花被抖落、飄零,香氣氤氳中無數花瓣飛旋而去,帶著惹人憐惜的嬌弱、卻決絕到無以復加的沖進狂風。花瓣被風無情攪碎,但風也因其而滯,是以花兒余香猶存。方先子的劍,得自紅長老的賞賜,桃花紅。
最先出手、于狂風加身之際及時護住大家的兩個人,離山弟子,扶蘇、方先子。他們聽從蘇景勸告,從踏入大寺起便喚醒法器、始終提著一分警戒之心,所以他們兩人才能最快。
離山真傳豈同反響,扶蘇雙手再翻,又是兩只蝴蝶飛起,不再是七彩翼,而是一紅、一黃兩朵純色蝶兒,扇動翅膀繼續迎向狂風。
三蝶、桃花,飄舞間,狂風散碎再不成勢。
先得蘇景賞賜天水靈精,又得師父相助煉化寶物,方先子早就不再是二十年前那個普通修家了,如今他的修為已然踏入第五境,發動桃花之后相助扶蘇后,又自袖中取出一支紅色的竹笛橫于唇邊。很快一支悠揚的調子響起,聞聲者心中一清,之前那些被死海腐臭氣味擒住修為的修士精神大振。
片刻之后,狂風被徹底擊潰,三只蝶兒回到扶蘇身邊;花瓣隱于空氣,方先子的桃花枝又復錦簇團團。
大寺消失不見,換而恐怖天地,其他人都曉得厲害,紛紛亮出法器飛劍護身,就連沖納老道也對著離山弟子點了點頭,抵擋古怪狂風的人情他不能不領。跟著老道把大袖一揮,一張符篆翻飛,隨他響亮咒唱,靈符金光暴現,化作大群金甲神將擎戈執錐、護住了外圍。
一道靈符相請,千軍提頭來見!
沖納老道為人不怎么樣,一身法術還是頗為了得的。
修士們略略安心了些,紛紛取出聯絡所用法器,向門宗求救搬請救兵,但很快就發覺這片古怪天地隔絕靈訊,消息傳不出去。
沖納咳嗽了一聲開口欲言,就在此時海天之間突然涌起震耳欲聾的古怪聲響,把沖納要說的話猛沖回腹中。
怪響,全然無法形容的聲音。
破漏的皮鼓,被鼓槌狠狠夯砸,會發出什么樣的聲音?一萬只破鼓。
開裂的號角,被人用力吹起,會發出什么樣的聲音?一萬柄殘號。
沒了下巴、臉上皮肉腐爛翻卷的士兵,拼命發出的嘶吼,會是什么樣的聲音;四蹄卷揚著幽綠冥火、踩著黑色的死海奔馳,會是什么樣的聲音;銹刀斷刃廝磨于殘破鐵甲、敲擊著腐朽盾牌,又會是什么樣的聲音......覆蓋了浩浩死海、遮掩了森白蒼穹,從四面八方涌來的千軍萬馬,陰兵冥勇鋪天蓋地!
所有修士都變了臉色。蘇景輕拍錦繡囊,取出了三枚‘天香鎮元’,將其中兩粒遞向扶蘇與方先子,沉聲道:“速速吞下。”
就憑在場眾人的修為,對上這等陰兵狂潮,或能支持一陣,但絕沒有獲勝的可能,遲早是一個力竭落敗的下場。
火遁只有三十里,莫說逃不出這片天地,就連陰兵大潮都無法穿透,可是總不能束手待斃,逃一步看一步吧。方先子是老實頭,接過藥丸就要往嘴巴里扔,卻被真傳扶蘇及時攔住了。蘇景皺眉:“怎么了?”
扶蘇自囊中取出一枚玉玦:“得罪之處師叔祖莫怪。”
離山真傳的人人皆有、封印了一道大法術的命牌。
扶蘇根本不容蘇景有所反應,手拿著玉玦向他額頭輕輕一拍。
蘇景只覺眼前強光迸現,耳中風雷轟鳴,待一切重歸平靜、再張開眼睛后愕然發現,自己正懸于半空,腳下百丈是人來人往的寶梨州,視線盡頭赫然是那座慘白色的雙雙歡喜大寺。
自己已經重返人間,妖僧邪廟巍峨聳立......
骨天死海中,眼睜睜看著師姐把師叔祖給打沒了的方先子駭然驚呼:“哪...哪去了?”
陰兵大潮距離尚遠,大家還有一點時間。
碎裂開的真傳命牌被仔細收好,扶蘇道:“以前游歷時我偶得一支靈草,晉位真傳后師父親自幫我求情,請了掌門真人親自出手、把那棵靈草煉化成一道法術,封印于我的真傳命牌。師父說,女娃娃盡量少打架。”
扶蘇命牌中封印的不是殺人的法術,而是逃命的神通:三個時辰。受術之人無論身處何處,都會立刻轉回到三個時辰前所在的地方。
不是時間倒轉,只是把人送去三個時辰前待過的地方。
方先子恍然大悟:“師叔祖現下已然脫離險境?”
扶蘇點頭,問方先子:“只能送走一個人。有沒有怪我送師叔祖,不送你?”
方先子真沒怪她,聞言趕忙搖頭,心里則對師姐沒自己逃佩服不已,扶蘇心思通透,居然看穿了四方頭的心思,笑道:“你道我不想逃么?可若只是我自己逃回去,丟下你還好說,連師叔祖都丟下,回了離山怎么交代?龔長老豈能饒過我。”
不等方先子應聲,扶蘇就岔開話題,問他:“方先子,你今年多大年紀......算了,不用答了,肯定比我小。”說話同時,扶蘇的目光迎向越沖越近的陰冥大潮,身邊三朵劍蝶翩翩而起:“來了......小屁孩,跟在姐姐身后,我沒倒下你不許動手!”
一貫溫婉良淑的扶蘇忽然語出不遜,她笑吟吟的。
......
蘇景捏碎了木鈴鐺,傳訊回離山、向門宗求援。但他不打算踏踏實實地等待——離山距此遙遙五千里,自己能等得,扶蘇、方先子他們等不得。
隨便尋了個偏僻地方落腳,把心思沉靜下來,仔細回想自己在‘雙雙歡喜大寺’中經歷過的一切,不久后他一拍錦繡囊,將斗魁冥明尊取在了手中。
咒令到處寶尊發動,刺骨煞氣一綻即收,蘇景面前多出一個男子。
看上去與蘇景相仿的年紀,身形高挑、裁剪合身的黑色長袍,長發不簪、用一方白巾隨意扎起,神情冷峻目光冰冷,奉召而來的不似喪物,倒更像個肅穆的少年劍手。
黑衣少年一見蘇景,不知為何微微皺了下眉頭,但并無不滿之詞,只是冷漠問道:“何事喚請本座?”
蘇景心中一松,他還真怕自己會請來一個不會講話的喪物:“我有一事要向你請教。白骨滿天、死海陰晦,寒風如劍還有無邊陰兵冥軍,是冥間的地方么?你可知它到底是何處?前面的雙雙歡喜大寺為何會與冥間相通?”
一連串的發問,直指正道眾修被困的關鍵所在:進入大寺探查之人,統統被妖人扔進了冥間。敵人的實力未必有多么強大,但他們能將大寺與冥間相連......這才是真正要命的地方。
黑衣少年沒立刻回答,而是說道:“那個地方,你再說得仔細些,還有那些陰兵的模樣。”
蘇景精神一振,既然要自己詳細說,那對方必定是有所領悟,又把當時所處環境、冥軍大潮的情形,認認真真地給黑衣少年描述了一遍。
待他說完,黑衣少年篤定搖頭:“你說的地方不是冥間。”跟著他臉上掛起譏笑,莫名道:“枉你手中還托了一只斗魁冥明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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