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十六歲滿前一晚,看護著阿弟入睡后,姐姐金簡兒出門去,仰首對明月、行巫咒、取尖刀、破眉心、請動巫靈入世聽愿。
請巫靈這種法術,蚩果世界人人能夠施展,但能成功的卻鳳毛麟角,金簡兒已經數不清多少次請靈,以前從未成功過,直到成年前最后一晚,不知是誤打誤撞還是虔誠所至,施法過后面前清香忽然直直燃燒開去,呼吸間長香燃燒殆盡,跟著一頭夜梟從天而降,落于金簡兒面前,惡鳥口吐人言:“下方小花容,何時相求本座?”
巫家天地,管丫頭喚作‘花容’,管少年叫做‘天寶’。
夜梟話說完,眼睛忽又瞇了下,不等金簡兒開口它就桀桀笑道:“小花容啊,原來你有祖罰在身,將死之人了!”
金簡兒聞言心中一沉,趕忙開口分辨緣由,長輩犯重罪,責罰皆由律法而定,兩兄妹那時年紀尚幼如何能參與其中…
話沒說完夜梟就揮揮翅膀:“哪個有空與你分辨對錯,你愛死死愛活活與本座何干?不過看你長相清秀,本座就送你一句良言忠告:識相的,自裁吧,比著祖罰之苦可要輕松得多。”
金簡兒聽得事情絕無回旋余地,眼淚滑落凄苦叩拜,說若祖罰無可改,自己情愿伏法受刑,唯請巫靈慈悲,免去阿弟身背大咒,許他平安長大平安過活。
夜梟面露不屑,搖頭道:“小花容該死,小天寶也該死,一個該死之人為另個該死之人求請免罪?天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情。不過…”說到這里,夜梟停頓了片刻,口中話鋒一變:“也不是完全不能通融,這樣吧,先給我看看你的決心。”
金簡兒急忙大禮施拜:“當如何做還請大人示下。”
夜梟眼珠轉轉:“你不是心疼小天寶么?讓他恨死了你吧。一個時辰為限,具體如何做我不管。本座只愛看戲不管編戲文。”
金簡兒低頭思索了好一陣子,抹去眼淚,提起匕首自院落中返回屋中。
金鈴兒正忽忽大睡,忽覺心口脖頸劇痛。睜開眼睛駭然發現一向寵愛他的姐姐正用鋒利刀子一點一點割開自己脖子。金鈴兒又驚又駭,急忙掙扎這才發現自己的雙手雙腳都被困住了,情急下哭問:姐姐這是在做什么?
金簡兒笑容平靜,手上的刀鋒繼續切入阿弟的皮膚:“鈴鐺,你不曉得,咱們姐弟都背了巫家大咒,活到十六歲就得死了。明兒個我就十六歲了,時間不多啦。不過我小時候曾從咱家的坐地巫手中學得一異咒,只消我活剝了你的皮再施咒,就能多活一年。”
“奪你一身皮。再奪你七八年的命,我就能多活一年。一年不算長,可是說不定這一年里我又能得些什么奇遇、找到真正活命的辦法呢。有希望總是好的,活著才能有希望…剝你皮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看在姐姐這么多年拉扯你的份上。你就別怨我了。”金簡兒的手很穩,不傷命、輕輕巧巧地割著兄弟脖頸上的皮膚:“可惜,你還是年紀太小,那道咒寫得明白,血親之人、七年過活可抵我一年將來;這些年我一直懊惱,你說你要和我差不多大該多好,你要年滿十四。我就能多活兩年了。”
金鈴兒奮力掙扎著,忽覺手上繩扣松動了,這孩子頗有不凡之處,稍有生機即刻放松下來,手上暗暗用力掙扎不停,同時深吸一口氣、忍著脖頸劇痛問道:“姐姐這些年養育鈴鐺…”
未等說完金簡兒就一笑、打斷:“累贅、累贅、還是累贅。若非你能換我一年性命,我早把你丟掉、管你死活!”
金鈴兒心緒翻騰,再沒辦法保持平靜,大哭出聲:“靠你撫愛我才能活命,若真能舍皮舍命換你活命我本無怨尤。可你何必說你養我就是為了殺我,這讓我如何甘心!”
姐姐嘆了口氣:“我也不想說出真相,奈何咒法如此,非得讓你做個明白鬼,我才能換命成功。”
金鈴兒透過淚水使勁再使勁地望著姐姐,可又哪看得出姐姐眼中有一絲難過一絲憐憫。
金簡兒始終笑著,多年違心隱忍一朝算計成功才會有的笑容,快樂解脫和殘忍。
“殺!”金鈴兒終于掙脫了手上繩索,催轉巫術給姐姐迎頭一擊。金簡兒猝不及防先是受傷倒地,跟著立刻反撲,她的修行更深厚,金鈴兒本來沒機會逃命,但他偷襲在前將姐姐傷得不輕,這才逃出生天,沖出屋子消失不見。
金簡兒追擊未遂,返回院落對著重新顯形的巫靈夜梟放聲大哭:“弟子無用,被那小畜生逃掉了,求大人慈悲,再與我十天…不、三天性命即可,弟子一定追到小畜生,活剝他皮完成仙法…”
并未逃遠、正潛藏不遠處的金鈴兒真正確定了姐姐的居心、也真正對姐姐死了心。越是親近之人,背叛就來得越是刻骨蝕心,金鈴兒走了,再不回頭。
待弟弟真正走遠是,金簡兒繼續大哭,但哭聲已變,那份刀絞心痛無以形容。夜梟則哈哈大笑:“果然是好戲,小花容啊,還不錯、但不夠。只憑這場戲尚不夠免去小天寶的祖罰。”
金簡兒止住痛哭:“求請大人慈悲,指點弟子該如何做才能抹去鈴兒身上祖罰。”
“你這皮囊不錯,可愿送我煉丹?”
“愿。”
“千年雷霆轟耳之苦,千年長針刺目之苦,再千年冰渣沖脈之苦?”
“愿。”
“三千年大刑過后,變作至丑之人,千萬年受盡世人恥笑卻不得死,永遠忍辱活命?”
“愿。”
“被人憎惡你還嫌不夠,還要主動惹人憎惡,你可愿意?”
“愿。”
“縱是再見那個小天寶,也只能相見不相認,他見到你便如…便如見到冒著泡的癩蛤蟆,處處膩煩處處膈應,哈哈,你可愿意?”
“愿。”
夜梟忽又把口風一轉:“或者,我現在殺了那個小天寶,你就能風風光光的活,成就一身大能為,受凡間無盡榮耀,還可晉位仙天享逍遙得永生…”
“不愿,只求金鈴兒安好。”
夜梟大笑凄厲:“好吧,如你所愿。另外你放心,我會為你圓謊的。”
所謂圓謊,就是真的創出一道‘血親七年活,剝皮換一年’的巫咒,如此一來金鈴兒長大、修行漸漸深厚時候就會接觸到這一咒,就會更加篤定姐姐當年所說所做都是真的。
哪里都有惡人,這道禁忌之咒流傳于世,常人肯定不會去修去用,但總有歹毒噬親之輩,會在命數將盡時候殘殺血親為自己續命。咒是巫靈創出的,但動用此咒依舊是違背天條之事,要受天條與律法懲戒。
不過,動咒惡徒遭罰送死算他自己的,由此惹出的冥冥天怒卻要落在小花容身上,自從這道巫咒傳出,金簡兒就成天地罪人了。
騷、戚東來的故事講到這里時候,蘇景怎還聽不出端倪,插口問道:“金鈴兒是金鈴天,金簡兒便是…憎厭魔真尊?”
戚東來點點頭,手中酒壇舉舉,蘇景和他碰了下酒壇,這一口是要喝的,敬那小小花容。
小小年紀,寧可自己受盡折磨只求弟弟能夠解咒;短短時間,想出讓一心依靠自己的弟弟真正憎惡自己的辦法;持刀傷親,明明心如刀絞去還能從容說笑,讓弟弟以為她說的都是真的…哪一樣都值得蘇景敬佩。
金簡金鈴姐弟都免脫了身背祖罰,弟弟金鈴兒逃走后兩年,‘偶遇’大巫家為他拔除了身上詛咒,從此真正一身輕松。再過幾年,金鈴兒滿十六歲,成年后他的根骨出色之處愈發凸顯,巫術修行一日千里,雖無名師指點但他的修持遠勝世界上那些名門高人弟子。
金鈴兒本為天縱之才,不夸張的說,他這樣的人生來就注定要飛仙的。他的修行事情一帆風水,修煉途中重重難關對他來說全無阻礙,不過因為八歲時候那場大變故,讓他變得孤僻執拗,做事無法無天,可戰可不戰之爭必做戰,可殺可不殺之人必誅殺,只因三言兩語言辭之爭他敢殺滅一宗…其性嗜血,但其心不惡,若在他動手前對方能及時認錯他轉頭就走。
金鈴兒,不惡卻兇,兇煞人。
在人間修行一千兩百年,金鈴兒升仙去,那時宇宙中根本不存天魔壇,金鈴兒是因巫法入圣、立地飛仙。初飛仙時他不是天魔,他是一代兇巫。
金簡兒這邊則受盡苦楚,體軀祭獻巫靈、魂魄受三千年大刑煎熬,但熬過刑罰后讓她驚喜的是巫靈居然大發慈悲,專門為她煉化了一具好漂亮的皮囊,不如金簡兒當年那般絕色、但也算得風姿卓越。
將她魂魄煉入新的身體,夜梟巫靈對她笑言:重新入世,好好做人,記得要善良待人。說完揮揮手將她重新送入人間。
重新入世,金簡兒小心謹慎,她還記得當大梟開下的重重‘條件’,自己會惹人憎惡、為人唾棄,不止何時會應驗。
惴惴一陣,金簡兒漸漸想開了,與其彷徨明日怎樣,不如珍惜今朝。
弟弟在這人間留下赫赫威名,飛升快兩千年人間仍有他的傳說,金簡兒大是安慰,由此更是放松心事,認真修煉、認真活過,認真追求她喜愛的美麗,認真與周圍人為善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