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元本名朱慈煥,是崇禎皇帝的五皇子,李自成攻破北京后其三哥、四哥不知下落,王士元也就是朱慈煥俗稱朱三太子。張煌言雖然和朱三太子沒有見過面,但作為明朝的忠臣,他見到王士元自然也會大禮參拜。
之前朱三太子藏身余姚胡縉紳家中一事,張煌言也有所耳聞,曾幾次派人到他老朋友胡縉紳家中,試圖把三太子接到舟山明軍基地中,但每次都無功而返。不但沒有接到人,而且胡縉紳還屢次囑咐張煌言的秘使,讓他們不要對位宣揚。
對此張煌言心里相當不滿,覺得胡縉紳沒有把三太子的安危放在心上,但他也無力進攻余姚,帶兵來保護三太子脫離清軍控制區。在南京城下時,鄧名把記錄有爆破技巧的筆記贈給了張煌言和鄭成功,又幫浙軍訓練了幾千甲士,讓張煌言的實力遠較出兵前強大。馬逢知起義后,不敢在江蘇境內多呆,更不敢越過長江進攻江北,就帶領兵馬南下圍攻杭州,經過大肆擴充兵力后,現在馬逢知已經擁兵十萬,把杭州包圍得水泄不通。趁著馬逢知吸引住了浙江清軍的主力,張煌言就在杭州灣登陸,直取余姚,一方面是為了呼應杭州城下的馬逢知所部,一方面也是為了來保護朱三太子。
張煌言并不敢說能夠頂住清軍的反撲,也不知道胡縉紳是否愿意拋棄產業前去舟山,為了老朋友將來的全族安危考慮,張煌言就只身來見朱三太子和胡縉紳。如果后者不愿意離開家鄉的話,張煌言就打算秘密將朱三太子帶走,不泄露胡縉紳的義舉,以免他的家族遭到清軍的報復。
行禮完畢后,張煌言就站起身,詢問了一番王士元這些年來的經歷,然后稍微發泄了一番心中的不滿,責備胡縉紳道:“為何遲遲不讓大王去舟山?置大王于險境,豈是忠臣孝子所為?”
胡縉紳臉上露出些尷尬之色,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而王士元則張口說道:“張尚書,是我自己不想去舟山。”
“啊。”張煌言嚇了一跳,略一思索變得更加生氣,繼續責備胡縉紳道:“是不是你擔心三太祖會在路上遇到險情?你真是糊涂啊,我既然派人來接三太子,一定是有把握的,難道在這里就不會遇到危險了嗎?”
“我覺得這里更安全,韃子想不到我就躲在他們的眼皮底下。”依舊是王士元作答,他對外的身份是王士元的贅婿,和妾生子一樣,這個身份也是極其受人鄙視的。甚至贅婿的身份可能要更差一些,是自己主動放棄祖宗,改認妻子的祖先為祖先,在這個時代一般人即使到了窮困潦倒、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也不愿意出此下策。王士元這么做,就會讓周圍人認定他是一個沒有出息的小人物,既然沒有人瞧得起贅婿,那自然也不會有人關注他。
以前幾次張煌言秘密派人來胡縉紳這里來,王士元都拒絕與使者見面,不希望張煌言繼續與自己聯系。今天實在躲不過了,王士元只好親自出面,他認為張煌言就是想利用自己的身份做一面旗幟,號召更多的士紳、百姓起來反抗滿清統治,而王士元根本不想當這面旗幟,所以就需要讓張煌言死了這條心:“我已經改名換姓了,不是什么大王了,只想和妻子孩子好好活下去,還請張尚書不要苦苦相逼。”
“這…”張煌言吃驚得說不出話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張煌言本人是英雄豪杰,二十幾歲就挺身而出,冒著巨大的風險去說服已經投降清廷的武將反正,后來更親自帶兵與清廷交戰,屢敗屢戰,對清廷一次次的勸降嗤之以鼻,抵抗異族、振興中華的決心從來不曾動搖過。正因為張煌言是這樣的人,所以他很難理解王士元為什么甘心茍且偷生,其他人也就罷了,但王士元是大明的皇子,是崇禎的遺孤,片刻后張煌言又一次把怒火投向胡縉紳:“是你!一定是你在蠱惑大王,你這奸賊,我張煌言與你勢不兩立!”
“張大人小聲一些。”聽張煌言聲音越來越高亢,王士元焦急地說道:“莫要讓周圍人聽見了!”
愣了片刻后,張煌言再次勸說道:“大王,這天下是您的祖業,是您的祖先櫛風沐雨得來的,現在虜勢雖然猖獗,但海內數十萬忠義之士,仍打著朝廷的旗號,與韃子浴血奮戰。大王是烈皇的皇子,若是讓天下人知道連大王都不肯為祖業一戰,那這么多將士心里又會怎么想?”
“那就不要讓天下人知道我是先皇皇子好了。”王士元搖頭道:“張大人,我已經不姓朱了,現在我姓王,是胡家的女婿。”
“可天下的忠義之士…”張煌言仍不死心。
“張大人口中的忠義之士,其中也包括闖賊么?”王士元眼中突然露出怒色,恨恨地說道:“這次在南京城下,張大人是不是也和闖賊合營,然后把酒言歡了?張大人口口聲聲說烈皇如何、如何,可記得是誰把我父皇逼死的么?”
“倡亂的李賊已經伏誅,”雖然王士元的語氣中滿是責備之意,但張煌言卻騰起了新的希望,畢竟只要王士元還記得他的父皇,就還有機會說服:“現在闖營余孽已經歸順朝廷…”
“是清兵替我父皇報的仇,不是你們!”王士元打斷了張煌言,喝道:“西賊也就罷了,可隆武、永歷,為了替自己爭奪天下、爭奪我父皇的皇位,連闖賊都收留了,他們心里還有我父皇嗎?”
“大王…”
張煌言還要再勸,但王士元已經不耐煩起來,站起身作出送客的姿態:“若是張大人還記得烈皇的話,就請別泄露我的身世,不要連累我岳父、妻子。”
說完后,王士元就轉身走回臥室中,胡縉紳則把張煌言拉出了他女婿的屋子。
兩人來到胡縉紳的書房里,見張煌言還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胡縉紳就勸說道:“現在天子在位,不一定需要大王啊。”
“當今圣上,唉,”張煌言搖了搖頭,他有心想對這位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發一通牢騷,談談當今天子的懦弱,但想了想,又覺得這終非臣子本份,就又打住了:“幸好江南提督鄧名,還有點宗室的模樣,令海內人心為之一振。”張煌言認為這個名字是化名,所以說起時也沒有什么避諱。
“鄧名啊,”現在這個名字已經傳遍天下,胡縉紳聽張煌言說起后也是精神一振:“要說洪賊斃命真是大快人心啊,我聽說后就痛飲了幾杯,那時我還不知道鄧名是個化名,以為是太祖高皇帝顯靈,給社稷降下了一位中興良將;后來鄧名威震湖廣,陣斬胡全才后,我才聽到風聲說他其實是為隱姓埋名的宗室;直到鄧名圍攻南京的時候,我才得知他原來是少福王。”
“恐怕不是少福王…”張煌言搖頭道,他告訴胡縉紳,福王一家都被清軍抓到北京去了,以前從未聽說過有幼子漏網的傳聞,這個大概是誤會了:“而且鄧名也沒有自稱是少福王。”
“那他到底是哪位大王之后?”胡縉紳好奇的問道。
“不知道。”張煌言坦承道:“我猜大概是位遠支,沒有太大的號召力,所以就沒提。”
“那張大人肯定是宗室么?”胡縉紳有些不放心地說道。
“談吐不俗,舉止間自有一股天家風范,而且文督師可不是莽撞之人…”張煌言列舉了一些鄧名的表現,還有鄭成功、李來亨他們對鄧名的態度:“而且鄧名還說的一口鳳陽話,若不是宗室,一個川人怎么會說徽音?”
這個其實是張煌言誤會了,鄧名是天津人,給軍隊說相聲時經常用天津土語來講,而天津話和安徽話很近似。出了張煌言以外,其他很多人也認為鄧名講的就是鳳陽話,至于兩者細節上的不同,這些人要么聽不出來,就算有聽出來的,也認為這很正常——鄧名出身的王府未必在安徽,口音當然會受到地方方言的影響。
“聽說天子棄國后,我的軍中也是人心浮動,將士們都私下議論,連皇上都不想為祖業拼命,他們拋灑熱血又是為了哪般?”一說起鄧名,張煌言臉上頓時生出激動之色:“而鄧名身先士卒,舍死忘生,見到宗室子弟親自上陣,將士們也都有了斗志,知道天命仍在眷顧著大明,不然又何必降下這么一位宗室呢?大家都知道:無論韃子氣焰有多么囂張,最終我們還是能驅逐韃虜,光復神州的。”
話匣子一打開就管不上,張煌言神采飛揚地講述起鄧名在南京周圍的種種表現,胡縉紳聽得也是心馳神往,在邊上連連感嘆:“高皇帝顯靈了,高皇帝顯靈了。”
“正是,只要看到宗室上陣,將士們就信心百倍,忠義之士也深受鼓舞;一個遠支宗室都能有這樣的效果,何況天子、親王?我已經上書天子,請他無論如何都擺駕回鑾,收拾人心;還給魯王和鄭延平去信,希望魯王能夠重返前線。”說道魯王,張煌言神色微微一黯,不過也就是一瞬而已,又說道:“若是五皇子能夠出來振臂一呼,浙江人心必能大為振奮。”張煌言覺得,當東南士人、百姓看到三太子如神人天降一般出現在浙江,肯定會有不少人認為這是大明中興的征兆,便是已經投身清廷的漢族官吏,恐怕也會受到極大震動:“胡兄一定要幫我,不,一定要幫大明,這也對胡兄的女兒、外孫也好啊,大明中興,五皇子怎么也是親王,令嬡不就是王妃了嗎?”
“張兄說的是!”胡縉紳此時也被英雄主義所感染,慷慨表示:“張兄且先回去,我明日一定苦勸大王,讓他出來號召浙江的忠義之士。”
“有勞胡兄了。”張煌言向著老朋友深深一拜。
“張兄言重了,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胡縉紳激動地站起身來,他和張煌言相視而笑的時候,二人眼中竟然隱隱都有淚光。
可惜無論是張尚書還是胡縉紳,都不清楚在鄧名原來的世界里,王士元根本沒有任何反抗清廷統治的念頭,對抗清運動避之不及,唯恐引火燒身。在那個世界里,王士元每次泄露口風時,他的身份都會重新激起周圍人的斗志,讓他們胸中熊熊燃起抵抗異族統治的熱情之火;無論是四明山、還是寧波、慈溪,王士元每一次化名避禍的藏身之所,都會有人站出來與清廷這座龐然大物殊死抗爭;再比如在鎮海,張月懷本來只是一個普通的百姓,得知房客是隱姓埋名朱三太子后,張房東就變賣家產,要聯絡豪杰一同擁戴王士元,起來與清廷斗爭…可惜王士元每次都讓這些破家舍命的人失望了,每次王士元一聽說別人要拋下一切幫助他驅逐韃虜,就馬上倉皇遁走。
與胡縉紳達成協議后,張煌言就返回軍營。第二天處理完軍務后,張煌言有些遲疑,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在白天公開帶人去胡府——昨天王士元明確表示不希望張煌言公開他的身份,更抬出崇禎皇帝來。
就在張煌言遲疑不定的時候,外面突然報告有一位胡姓縉紳來訪。
“快請。”張煌言看見名帖后,心中一喜,連忙讓衛兵把胡縉紳帶進來。
“已經…”見到胡縉紳后,張煌言就想問對方是否已經完成了說服工作,王士元是否已經同意把姓名改回朱慈煥,但張煌言才吐出了兩個字就停住了,他看到老朋友臉上滿是沮喪之色。
胡縉紳告訴張煌言,他女婿今天一早就帶著妻子到鄉下躲避去了,臨行前再三命令岳父不得向明軍透露他的行蹤,就是這件事也要等到下午才能去向張煌言報告。
“啊。”聽胡縉紳說完后,張煌言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現在王士元肯定已經離余姚很遠了,唯一知道他去向的只有胡縉紳,顯然這個知情人也沒有告訴張煌言的打算。
對不忘大明的胡縉紳來說,王士元既然是烈皇的皇子,那就依然是他的君父,既然是王士元的吩咐,那胡縉紳就一定不會違抗,哪怕張煌言刑訊逼問他也絕對不會吐露一個字。而對張煌言來說,他雖然并沒有把王士元視為君父,但作為明朝的忠臣,他也絕對不會強迫親王去做什么事,只能盡力說服,說服不了也只好作罷。
“既然如此,我也沒有必要在余姚多呆了。”張煌言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看到鄧名的表現,以及他激起的士氣后,張煌言就一直幻想在浙東重復這樣的壯舉,幻想著能在浙軍中打起明室宗親的旗號,讓士兵和百姓看到頂盔貫甲的皇子親王。
張煌言下令盡量將余姚的百姓遷向沿海,然后搬運去舟山,實在不愿意走的百姓則疏散到城外避難:“再派人去杭州馬提督那里。”
馬逢知已經頓兵堅城下很久了,而達素不久前已經抵達南京,張煌言覺得如果馬逢知不能在短期內拿下杭州,那就該考慮退向沿海了。
“去問問馬提督,他愿意不愿意和我會師,然后一起攻打寧波府,嗯,再向馬提督稍微透露一下,我有辦法快速攻破寧波的城墻。”張煌言并沒有和馬逢知分享鄧名的爆破技術,畢竟對方還是剛剛反正的前清廷高官,張煌言對他還缺乏信任,更擔心他手下見勢不妙又會投降回清廷那邊:“點到為止,不要告訴他太多。”
在南京,奉命增援東南的滿清大將達素在詢問過長江江防后,對東南的局面深感震驚。
“江寧、蘇松還有江西的水師都全軍覆滅了?”達素早就知道情況可能會很糟,但并沒有想到居然能糟糕到這種地步。
鄭成功進入長江后,蘇松水師就一直避戰,可等鄭成功攻打崇明島后,守軍只有力量堅守核心堡壘,為了不讓鄭軍得到水師,守軍只能自行毀掉船只。至于南京和江西的水師,被鄧名的一場大火燒去了大半,剩下的也都被明軍繳獲,已經帶回武昌去了。
“是啊。”蔣國柱告訴達素,不光水師全軍覆滅,東南清軍的主力部隊也遭到重創,根本無力鎮壓馬逢知的叛亂。幸好蘇州城池堅固,馬逢知也是倉促起兵,由于準備不足沒能拿下蘇州,聽說達素快到后又主動退向浙江,南京周圍的局勢才趨于穩定。
鄧名臨走時把被俘的安慶知府都放了出來,把與知府一起被俘的清兵也交還給他,讓他們帶著安慶重返清廷陣營,蕪湖等地也一概照此辦理。
對于這些文武官吏,蔣國柱也是一概留用——他根本不敢把這些人收押問罪,唯恐他們會和馬逢知一起狗急跳墻造反,如果真發生了這種事,南京也沒有兵力去鎮壓他們。
不但自己不敢處理,蔣國柱還替他們向清廷求情,說什么這些人雖然被俘有辱體統,但卻沒有和郎廷佐一樣背叛朝廷,現在朝廷乃是用人之際,還是寬帶處理為好;蔣國柱還說,若是朝廷一定要追究這些人的罪過,那將來戰敗的官員知道沒有活路,就會徹底倒向明軍。
此番達素帶著一萬北方綠營南下,清廷大概還會再給他派來一支數目差不多的援軍,給他的任務是盡可能打擊浙軍、閩軍,減少他們再次入侵長江的可能。
“馬逢知雖然號稱十萬,但其實都是烏合之眾,”蔣國柱和梁化鳳一個勁地恭維達素:“大將軍一旦入浙,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剿滅馬逆。”
“只是現在東南水師全毀,大將軍攻打舟山不太可能,”梁化鳳給達素獻計道:“以末將之見,大將軍可以向朝廷上書,請求移師福建,直搗鄭逆巢穴。”
達素聽得微微皺眉,有些不解地問道:“鄭逆不是比張逆兵力還要雄厚么?你們說我打不了舟山,卻能打金廈?”
“鄭逆和張逆,都毫無陸戰之力,所依仗的不過是大海相隔而已,”蔣國柱馬上給達素分析道:“但是耿藩水師雄厚,本來就與鄭逆在伯仲之間,這次江寧一戰,鄭逆水師也損失不小,耿藩足以對付。再說還有大將軍坐鎮,鄭逆跳梁小丑,何足道哉?”
“正是,金廈與大陸不過一水之隔,兩個時辰就能渡過,只要登上金廈地面,鄭逆也就只有束手就擒。”梁化鳳臉上也是帶著諛笑:“江寧城下,鄭逆二十萬大軍,被末將三千人馬就殺得潰不成軍,又豈當得住大將軍雷霆一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