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扶瞇著眼,透過竹窗,盯著那枚被風吹得“叮當”作響的銅鈴,茫然地想,自己來這世上走這一遭究竟是為了什么難道就是來看著父母親人被屠戮干凈,死不瞑目;難道就是看著唯一的幼妹婚姻不順,苦中作樂;難道就是百般努力之后還被人當成狗一樣的想怎么踐踏就怎么踐踏,想殺便殺,想剮便剮,沒有任何尊嚴的茍延殘喘?他想不明白,便只覺著心中有一團冰冷的火在燃燒,既燒得他所有的傷口都火燒火燎地疼,又冷得他血液都是涼的。
門口傳來極輕卻極熟悉的腳步聲,他不用看也知道是許櫻哥來了,他輕聲道:“這個世道不公平”
哥哥對妹妹總是不一樣的,許執見他開口說了話,便些微放了心,低聲吩咐許櫻哥道:“我在外面,有事叫我,多寬寬他的心”
“哥哥”許櫻哥怔怔地看著許扶,一顆心猶如被人攥在手里狠狠捏了幾下,疼得她幾乎不能呼吸,她拼命睜大眼睛,無聲地大口吸氣,試圖不讓哭出聲來天熱,許扶并未蓋被子,半裸的上身纏滿了紗布,便是臉上也橫亙了一條血淋淋的傷口,卷去了半道挺秀的眉毛幾乎可以預見得到,便是用了最好的大夫與最好的傷藥,他這張臉也是毀定了的。
她還記得當許扶還是蕭緒時,曾經十分愛惜自己的容貌,經常為了穿著打扮而被家里人取笑但這張臉,為了生計家仇過早添了白發,為了不讓人認出他們兄妹形似便又早早蓄起了胡須,如今更被一道鞭痕卷飛了半條眉毛,怎不叫她心疼難過?
“哭什么?”許扶并不回眼看她只盯著窗外輕聲道:“我跟你說,我曾經以為自己很厲害小時候,曾有人說我是靠父母家族,我卻覺著我和其他人是不一樣的,我刻苦努力,明白懂事,什么壞習惡習我都沒有,將來我也是能憑著自己的本事考上進士甚至于狀元榜眼,做棟梁之才,兼濟天下但我沒有,一夜之間便連名字都沒了,和狗爭食,與死人同眠,可是我活下來了,你也活下來了,我有很多朋友,還親手把仇人送到了刀下雖是靠著姨父才得入仕,但我做得并不差自認不是尸位素餐之輩于是我以為此路不通,還有另一條路可走,我終究是無愧于父母親的,總有一日,我能叫蕭家重立于天下”
“呵呵…”許扶神經質地笑起來,聲音嘶啞如同刀鋒刮過生銹的鐵鍋:“我其實并不厲害,報仇得靠唯一的親妹犧牲名聲前程到頭還要眼睜睜看著她走入火坑年將而立卻一事無成,到了不過是別人眼里的一條狗,想怎么著就怎么著…若無姨父我便如街邊的死狗也不如!濟困,濟困,不知是人濟我的困還是我濟人的困?”
這是所有的驕傲和自信都被打倒了?許櫻哥聽得心頭發寒,卻不知該怎么才可以寬慰他,便狠狠擦了一把眼淚,抓住許扶的手輕聲道:“哥哥,我不許你這樣說自己”
許扶回頭,用一種很陌生的眼光看著她,一字一頓地道:“我說的是事實我其實就是個窩囊廢”
許櫻哥突然很生氣,大聲道:“說來說去,哥哥不過是在緬懷過去的好日子罷了你是不是在想,若是沒有當初那一場禍事,若是父母雙親都還在,若是這朝代不姓張而姓燕,若是家族榮光還在,你又怎么可能任人魚肉?被人欺辱,你又怎么可能敢怒而不敢言,為著擔憂家里其他人的平安而茍延殘喘,忍氣吞聲?若你還是從前的蕭緒,那瘋子便是想伸手也要再掂量掂量!是不是這樣?”
許扶的臉瞬間氣得潮紅,惡狠狠地道:“當然不是!”
許櫻哥惡意地嘲笑著:“那是什么?你不是說你是窩囊廢么?我是不想從前的,我只記得有怨報怨,有恩報恩事情一旦了結便不再回頭,更不樂意去想若是從前如何如何,如今我怎么怎么樣我只知道,只要活著一日,便要好好地活著”
許扶憤怒地掙起身子來,大聲道:“我只是想和你說這世道不公平!憑什么他們能奪走我們的一切?憑什么他們能騎在我們頭上作威作福?”憑什么他這樣努力卻被證明不過是個笑話?!憑什么?!
許櫻哥睜大眼睛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不憑什么,就憑他們比我們強哥哥可還記得從前?肚子餓極了你也曾搶過別人的食物,你憑什么去搶人家的東西呢?因為你比人家強壯人家難道就不傷心憤怒?是不是該丟了一個饅頭就要哭著喊著說若是我爹娘在,若是我七大姑三大姨在,你個狗崽子算什么?是不是就該氣得睡著挺尸裝死不動彈?我再問你,是不是那些境地尚且不如你我的人統統都該羞愧而死呀?你可以怨憤,可以不平,但就是不可以裝死和自怨自艾!”
“這不一樣!”一個饅頭怎么可以和這個相提并論?許扶憤怒地大口喘著氣,明明覺著有許多話可以反駁許櫻哥,卻就是說不出來,便只有對著許櫻哥怒目而視。
“怎么不一樣呢?都是你欺負我,我欺負你”許櫻哥坐下來,取了潔凈帕子輕輕按在他因憤怒而崩裂出血的傷口上,柔聲道:“我從沒有怪過哥哥即便我在夢里也不敢直面崔成,但我沒后悔當初聽了你的話,因為我也是蕭家的女兒;嫁入康王府,雖不是我所期盼的姻緣,但我做了自己該做的和能做的一切,夜里睡著很踏實哥哥同樣也做了能做的一切,并且做得足夠好咱們不必總去想從前,就把自己當成是真正的許扶和許櫻哥,從來沒有榮光的過去,也沒有輝煌的家族,我們只是我們,雖比上不足卻比下有余”
“我不能!”許扶從胸腔里爆喊出來:“你不怪我,我卻怪我自己!做人不是只要能吃飽穿暖活下去便夠了的!我要我能堂堂正正地走在街上,我要你們不受任何委屈,我要…”他有許多的不平不甘,有很多的憤怒傷心,又有很多的委屈和不情不愿,卻從來沒有機會說出來。
這個世道不公平,卻不止是針對某一個人的,誰都有覺得這世界對自己不公平的時候許櫻哥有很多話想同許扶講,但看到許扶那憤怒到了極點卻無從爆發的涅,于是選擇沉默安靜地聽許扶傾瀉終于許扶累了,翻了個身背對著許櫻哥輕聲道:“你回去吧,我累了,想睡覺”
許櫻哥默默坐了片刻,見他再不肯回頭看她,便安靜地起身,安靜地走了出去。
風吹過湖面,卷來一股清淡的水香味,許執坐在水廊上,心不在焉地將手里的書卷擺弄過來又擺弄過去見許櫻哥從里走出來,便朝她招手:“過來喝杯茶,潤潤嗓子”
許櫻哥疲累地在許執身旁的竹椅上坐下來,垮下肩膀皺起眉頭道:“我不知道該怎么勸他才好”
“不管怎么說,總算是開口說話了”許執放了手里的書,倒了一杯清茶遞過去,輕聲道:“濟困的性情自來便有些偏執,他在外頭似是八面玲瓏,呼朋喚友,實則孤僻冷清,真正能入他眼的人實在沒幾個從前他還愛來家里,但自從你出嫁后便不怎么來了,除非有事才來便是來了也是行色匆匆,想多留片刻都留不住”
許櫻哥默了默,輕聲解釋道:“他并不是怪誰,而是怪自己沒本事”
許執笑笑:“知道認識這么多年,我們都曉得他最是重情義,早前還在說,倘若不是為了家中的族叔嬸娘和你五嫂,他只怕當時就要拔刀殺人的”
許櫻哥點點頭:“他自小都是不肯吃虧的”
“這些年的確是難為了他但櫻哥說得不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沒必要總去想著從前,不然這日子真是沒法兒過了,有好多人要羞憤而死我也該投繯自盡才是”許衡從采萍閣另一邊轉過來,朝起身恭迎他的許執和許櫻哥擺擺手:“也不要太急,發生這樣的事情,誰都難免想不通,讓他把心里累積的怨氣都發泄出來這病就算好一半了剩下的他總會慢慢想通的”
許櫻哥苦笑一回,想說道謝的話卻覺著輕飄飄幾句話沒有任何作用,便上前扶了許衡坐下,輕聲道:“爹爹想必很累吧?”
許衡指指自己花白的頭發和長髯,自嘲道:“是不是覺著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了?我年輕時就特別羨慕這樣的人,熬了這么多年,總算是有點樣子了”
許櫻哥忍俊不禁,嗔道:“您真是的”
許衡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別哭喪著臉放心,我會開導他的去你母親房里亮亮相就回去,若是需要我又使人去接你”頓了頓,輕聲道:“你替我帶句話給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