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上了岸,立刻就有一排兵士以盾相護。在自己確定安全之后,獨孤棠才將采蘩放開。
采蘩望向湖面,只見兩邊都用了油箭,燃油的火就像壓下的星空,如星辰墜落。她進過北齊,看過十萬八萬兵馬的軍營和邊城,曾經放天燈散五色紙,準備戰場。但她沒有親眼見過一場戰。真刀實槍,對面就是生死之敵。
現在見到了,心中只有一種感情。震撼!
天空從北角燒起的,現在四角都燒卷了,就像讓風吹起的風箏,每一條邊都彎了進去,而燃出星灰,劃過去的道道火痕,似埋在風箏紙中許久的煙花線,點起的是瞬間璀璨,如這湖邊每個生命,有些燃盡了,有些還在燃。
仰望很動人心弦,平望卻驚心動魄。火光一片一片落,人一片一片倒。火落不完,人也倒不完,全都爭先恐后,不知道是慌神,還是無畏,生死之前連眨眼的猶豫都沒有。慘呼,悶聲,傷了,喪了,血淋淋的殘酷。
看一眼,很壓抑。看久了,便麻木,連自己是否還活著都不關心。只有上峰的一道軍令,只有以血還血,一雙殺紅了的眼。
值得欽佩的是,向琚并沒有離開這片戰場,他和獨孤棠的位置仍正對相望,兩軍交戰,主將的戰氣決定士氣。所以,這場戰看不到結束,似剛剛開始。
“小妖,帶采蘩走。”獨孤棠無意讓采蘩看到結束。他領兵,從不在帳后空指揮,是站在最前沿陣地的將。因此他不想有顧慮,也不想被牽掛。
麥子拉住采蘩,她身旁還站著曾對采蘩冷嘲熱諷的三人組。
采蘩的回應是即刻的,三人組留下,她是退到安全的地方,不是去打仗,不必白占著精銳的戰斗力。
三人看獨孤棠點了頭。這才讓了。
有人喊大小姐。
采蘩回頭,看到丁家四兄弟中矮卻最聰明的丁大,獨耳丁二,壯漢女人心的丁小,卻唯獨少了丁三。她不禁皺起眉來。
丁大仿佛知道采蘩的擔心,道,“老三和邈手有更重要的事做,不在這里。”
很好。采蘩叫住獨孤棠。千言萬語化為一句,“我等你回來,輸贏都別太執著。”不是等他凱旋,而是勝負不論,活著就行。
獨孤棠也不多話,“好。”
待采蘩走了,獨孤棠再回頭,面色峻冷。看似他這邊突來援軍,其實沒有。只不過蘇徊帶了不少精良的武器和大量箭支,讓他想到這個以少充多的法子。這時。他的弓箭手一射就是三支并,比向琚那邊顯得更密集。然而向琚還有后力兩萬余人。他卻已經是傾力而為。
“盟,箭支不多了。”來者火龍會幫主周凡,已對獨孤棠心服口服。
“讓兄弟們再撐一撐。”獨孤棠孤注一擲,卻沒跟采蘩說,“讓刀鋒營準備,等我號令。”他要的契機會不會出現?決定著這支隊伍的生死存亡 周凡嘿應。
向琚沒有遲疑,但有人遲疑。
“蘭燁。老爺子讓你立即回王帳。”望山親自來帶人走。
“先生,對方援軍數量不會多,不然早就攻過來了。我方三萬人馬。打勝仗還不容易?獨孤棠是四方軍的大帥,尉遲覺和余央都在,吃掉他們,周軍便少了得力的三員大將。還有那個蛟盟,少有的機會能將他們聚齊。”
祖父說,決戰之日尚早。可就在剛才,向琚覺得決戰在今夜。獨孤棠等人若死在這里,他認為北周將不再會是南陳的威脅,天下統一在他手中指日可待。
“四方有十萬兵馬,如果他們的后援已來了一批,就會有第二批第三批。”望山見向琚不以為意,再道,“西穆王死了。”
向琚觀望著南面的目光暫時收回,“他死不是在我們意料之中?”
“是,但卻出現了我們意料之外的事。”望山道。
“什么意料之外?”向琚心中一突。
“西穆王不是死在我們的安排下,而是讓鷹王以一支紙箭射斃,讓西穆人以為是天神之命,奉鷹王為西穆新主。我們安排的那人試圖事后勸改,卻被砍了腦袋。現在西穆人都在傳這件事,人心動搖。”望山知道,這才是真正讓老爺子忌諱的。
要殺獨孤棠他們很容易,出動全部兵馬就能將他們包囫圇,但必定要付出很大的代價。畢竟對手個個單獨拎出來,都是能殺十殺百的人物。當然,只要下定決心,最終這些人會寡不敵眾。然而養兵卻又是很不容易的,哪怕只是一個普通的騎兵,馬要吃草,人要吃飯,還有日常損耗。練兵,將養,武器等等,費天價的銀子。所以,四年前要搶陳帝的銀子,天衣教不惜打劫權貴富商,做買賣開鋪子,不得不想盡辦法賺錢。養肥了西穆的同時,老爺子手上卻沒有閑錢。
“蘭燁,這兩萬兵馬是直屬于你的。這些年老爺子說服了不少人,有歃血同盟,也有暗中相幫,也有答應舉事時將全力以赴,但真正我們能拿在手上的,西穆一塊,南陳還有一塊,僅此而已。不到最后關頭,不能傷了自身元氣,所以我們冒不起這個險。一旦西穆人倒戈,就是一萬人。加上獨孤棠和鷹王現在的人數,就近兩萬。還不知道援軍有多少。”望山很少對這個得意門生沉臉,此時肅面,“趁對方還沒有會合,必須立刻撤走。這是老爺子的命令。”
“這么簡單就將苦心經營多年的地方放棄?”向琚不情愿。
“只要保住兩萬騎兵,損失就沒那么大。”望山再拉人,這次拉動。
向琚被動地倒退走,聽聲聲傳令下去說撤,不禁握拳。本想在這里打敗勁敵,不料局勢突然扭轉,緣于鷹王一支紙箭。紙箭!他猛然想到采蘩。
“是她嗎?”他喃喃。
望山以為向琚在對他說,“誰?”
“紙箭是采蘩造的嗎?”采蘩之前他從不關心紙這樣東西和紙匠這群人,哪怕各國帝王把造紙大匠當寶。
望山一愣,也有些喃喃了,“不會吧。帝王書就夠費事的,她還能造紙箭?而且,紙造出來的東西能有這么大的殺傷力?”
湖從眼中消失了,聽到遠遠的喊殺聲,是追擊而來的。向琚卻仍茫然,“湖邊死了兩個三公主的侍衛,其中一個身上未濕,脖子上兩面匕插出來的洞,和三公主的傷口十分相似,但四周沒有匕,甚至連塊石頭都沒有。先生以為,到底這神秘來去的殺人利器是什么。”
“…別想了,我跟你說過,那女人妖邪相,會壞你的命格。”望山這樣的魔頭突覺寒,“三公主——”
“先生,我對采蘩已無眷戀,只是后悔沒早點殺了她。三公主掉進湖里,應該是沒命了。”看不出來嗎?他的命格已經被采蘩整壞,成個親都難于登天。而沒有了西穆為他屯兵屯糧,今后求人辦事就更難。撤兵便是慘敗啊。
“還怕沒機會?她已經中彼岸蠱,沒有我的緩毒劑,很快就會疼死。到了這個地步,我相信老爺子也沒有遵守諾言的打算。”望山冷笑。
他感覺她不會這么死的。這話,向琚沒說出來。
西穆王營一片混亂,很多兵在往外跑。他們都是西穆人,已經聽說西穆王死于神意,上天派鷹王來當他們的新主,因此紛紛要去投靠。向家軍在王營的力量不足,上去攔也會被士氣高漲的西穆人祭天,所以不動,以防衛為主。
向琚走進王帳,看到祖父眉頭緊皺,一直精神矍鑠的氣魄被焦慮代替,竟似乎突然蒼老衰弱。他就是再有滿腹的不情愿,也不好抗拒了。
“祖父不必擔心,西穆不過是您為孫兒準備的退路,但若無破釜沉舟之心,怎能有君臨天下的一日?”他曾經被希望當皇帝,現在自己希望天下獨尊。采蘩也好,獨孤棠也好,終要向他俯稱臣。
向老爺子略展眉,點頭道,“燁兒說得對。今日并不是輸,明日更不會輸。”
向琚傳令,命全部向家軍集中西大營,從那兒撤走。
過了一會兒,眾將前來接向家爺孫。兩人走到帳外,看到王營空蕩蕩,西穆人都跑光了。
向老爺子感慨,“我雖是為了養自家的人,但對西穆王他們也是同等對待,花了那么多銀子供得人壯馬肥,到頭來卻因為我們是漢人,始終得不到認可,讓鷹王一紙箭就射穿了,滴水不留。今后記住,與漢族以外,只能同盟不能同養,合作之上還要小心。”
向琚道聲記住了。
士兵急報,說北面東面都有人攻了過來,人數眾多看不到尾。
這下本來還有不甘心的將領們也息了聲,因為打起來容易,死起來也容易,西穆沒有了存身地,保存兵力就是當務之急。
向氏爺孫上馬車,車夫是黑白二老,甩開韁繩就跑,直到太陽東升,離西穆王營足夠遠,兩萬人才就地休息。
向老爺子說,“燁兒,你將這些人馬分成小股,喬裝成百姓,回南陳。望山會告訴你哪里能暫時讓他們藏身。”
“祖父,你不跟我一起?”向琚問。
“不,我要去告訴北牧王鷹王奪西穆的事,他對鷹王從來防備,也許能促成新的盟約。”
謀和術,永不會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