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一早,自到了長安就行蹤飄忽的顏輝終于在飯廳露面。姬鑰和雅雅高興地喊聲舅姥爺,這讓他天生的笑臉摻進親情意味,本來想說一聲就走,不知不覺卻坐在飯桌前了。
“舅姥爺這幾日都到哪兒去了?早出晚歸的。”來得巧,小廝剛送名帖來,采蘩本還擔心龐心柳趕不上。
“長安有些朋友對我的海南游有興趣,正商談抄本的事。要不是這回還要照看你們幾個小輩,我壓根就不回來住了,城東城西來回的工夫都夠寫篇小記。”顏輝生性不拘,天下之大可四海為家,沒有游子思鄉之感慨。
“抄本?”對他的微怨,采蘩不甚在意,“長安不是已經有海南游記的抄本了么?昨日我去西園時,有個姑娘跟我說很好看。”
筷子停頓,讓蒸碗的熱氣騰著,顏輝有些愕然,“應該還沒有傳到長安,我那幾個朋友都經營書鋪子,新書會先經他們的手。你說是位姑娘?”
“是。”采蘩深蘊何時該少話的技巧,尤其顏輝還是十分自我的人。她要是將龐心柳的事和盤托出,顏輝大概以為是個盲目崇拜他的小姑娘,掉頭就會走。
“讀游記的姑娘。采蘩,比你有上進。”果然,因為采蘩回得簡單,顏輝反給自己添光。
采蘩心里暗笑,面上一本正色,“舅姥爺,看賬本就夠我頭疼了,還看游記?不過,我一定好好收藏著。如今雅雅開始讀書了,將來讓她拜讀您的大作。”
雅雅嗲聲嗲語,“云姑姑給我讀過也看過舅姥爺的書了。”
顏輝明知對一個剛學字的娃娃不能有太高期望,但禁不住眼睛亮了亮,“好聽好看嗎?”
雅雅托著腮幫子。眼珠骨碌一會兒,“多些圖畫,雅雅會喜歡的。”
姬鑰哈哈笑出來,“舅姥爺,雅雅那么小,哪能明白您寫的那些游記啊,問我還差不多。”
“多些插畫?”顏輝卻從雅雅的童言童語中得到很大的啟發,“有道理,如此一來老少皆宜。”抱起雅雅來,夸她聰明。
雅雅斜睨著姬鑰。得寸進尺問顏輝,“舅姥爺,雅雅比二哥聰明。對吧?”
顏輝被小姑娘逗樂,“你們都聰明,比舅姥爺聰明,將來一定能成為不得了的人。”
這時,外面丫頭報客人到了。采蘩道請。
“什么客人趕著人用早膳的時候來?而且外頭還下著大雪。”顏輝覺得奇怪。
“不是有急事,就是老實人。”采蘩只字不露,神情不動。
顏輝回味著她的說法,居然點頭,“采蘩,這話說得有意思。可仔細咀嚼。”他能寫游記,就因他心思敏銳,體會他人所不覺。他也許自我自負。但確實真是愛做學問愛經歷的人,心懷高遠,該欣賞時絕對欣賞,不看對方是誰,十分不流于俗。
但進來的卻是有急事的人。自然就不是龐心柳。
采蘩看著來人,實在太詫異了。不由脫口而出,“師兄。西大公子。”
顏輝卻道,“好了,做正事的人終于來了。”左手拉起雅雅,右手拉了姬鑰,“小的們,跟我玩兒去。雪天就是老天爺給大人孩子的禮物,躲在屋檐下,多沒趣。”
采蘩聽得正事二字,眼兒飛,“舅姥爺說我不務正業么?”她知道顏輝還是個裝糊涂,看似雙手一攤萬事不管,其實心里透亮,比誰都清楚。
“別這么說自己啊。”顏輝咧嘴一笑,“本來呢,女子多以終身大事為最重,在我看來不以為然,而采蘩你卻與普通女子很不同,令人對你期望頗高。近來你身邊瑣事太多,被小人纏身,煩不勝煩,不過這種事原本就是你越理會有人就越起勁,是時候替自己打算一下,別讓人牽著鼻子走。”
采蘩笑著,語氣卻恭,“多謝舅姥爺教誨,采蘩記下了。”前世聽到這樣的話恐怕也拋諸腦后,今生卻到心里去了。
顏輝心下覺得自己有點多嘴,不再說什么,趕著姬鑰和雅雅到園里去玩雪。
“你犯小人了?”于良身上背著個鼓囊囊的包裹,雙肩有水漬,鼻子凍紅了,鞋子沾滿泥和雪,趕過急路的模樣。
別說于良,就連西騁西大公子也沒見得好多少。衣服鞋子當然要比于良的貴,但精神狀態是一樣的,面相疲憊,風塵仆仆。
“一個女子帶著弟弟妹妹與他人同行,尤其是里頭還有誹謗我的人,難免有些磕磕絆絆。不過,沒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都已經順利解決。”采蘩不想從頭解釋,橫豎西騁還可以問他師父。至于于良,糊里糊涂對他最好。“倒是你們,怎么也來了?”
西騁冷著一張臉,對于良說道,“既然已帶你找到她的住地,我這會兒能走了吧?”
于良卻拉住他,“等等,咱們今天一早進城,馬不停蹄,連早飯都還沒吃上。”轉頭問采蘩,“師妹,能給我倆準備點熱乎的吃食么?又凍又餓,喝水就像嚼冰。”
西騁甩開他,“我不餓。”
“西大公子,我知道你急著去見張大人,不過這時還早。昨夜西園大宴賓客,弄得很晚才散席,你總不想吵你師父好眠。”采蘩說完,伶俐的丫頭們就把飯桌重新收拾過,換上干凈的碗筷,盛了香噴噴的雞肉粥。
于良聞著,肚子雷聲大作,顧不得西騁,跑到桌前狼吞虎咽起來。
西騁看看那吃相,又看看采蘩,終于接受了邀請,走過來坐下,“你師兄非常不能忍餓,只少吃了昨晚一頓而已。這一路,他每日最關心的就是三頓飯。”
于良嗚嗚有聲,“走遠路,不吃飽怎么有力氣?”他家境不好,常有餓肚子的時候,這才想學一門能養家的手藝,所以吃飽很重要。
采蘩知道從于良嘴里暫時問不出什么來了,便看向西騁。
“你走后一個月,我們紙官署就收到高麗大紙匠金旭南的邀函,說他將在春日的長安舉行一次切磋造紙術的盛會,南北最出色的紙匠多已應允出席,因他和丹大人曾有前緣,也希望丹大人前往。”西騁不急著吃飯,說出此行的目的,“丹大人說他年事已高,無法再行遠途,恰巧我師父出使長安,故而讓我代他走這一趟。于良聽說后,求丹大人準他同行。丹大人架不住他厚顏乞求――”
“什么厚顏啊?我一問,丹大人很爽快就同意了。”于良舒服地吁口氣,有七八分飽,“我師父是丹大人帶過的徒弟,實際上可以說丹大人是我和采蘩的師公,當然會幫自己人。再說,你師父在長安,我師妹也在長安,你能來,我為何不能來?”
他又向采蘩告狀,“丹大人本來沒想找人代,是他提的。丹大人答應了,就有一個條件,不能帶仆從使喚。要不是我也來了,他根本到不了長安。這位大少爺路上就會使喚我,打尖住店買干糧都由我跑腿。”
采蘩不禁問,“師兄,你知道自己正當著西大公子的面在說他的不是吧?”于良原來對西騁又敬又懼,如今倒像兩個互損的老友。
“他好意思指手畫腳,就不怕我說他是非。”一個署里待著,彼此熟悉了,于良發現天才和普通人一樣也有血有肉,還有壞毛病惡劣脾氣,反而能輕松對話。
西騁哼道,“都是你自己搶著干的,我可沒使喚你。是誰說路費都是我出的,他沒錢就只能拿力氣來抵?”
“…”于良鼓腮,低頭趴飯,選擇把剩下的兩三分肚子填飽。
采蘩捂嘴,清咳兩聲,“金旭南是造高麗綿繭紙的大匠么?”
西騁搖頭,“高麗綿繭由金旭南的弟子樸信義所造,師徒二人這回一起出使北周。而且,丹大人也覺得這回邀請可能是金旭南為捧高弟子故意制造出來的,因此不想當了踏板。”從袖中拿出一封信,“這是丹大人給你的。”
采蘩看過,沉默了半晌。
“師妹,大人說什么,你神情這般認真?”于良都感覺到她的明顯變化。
“大人說,他在給金旭南的回信上除了有西大公子和你的名字,還把我也放進去了,希望金旭南能給我們一個機會。”說著話,采蘩蹙眉。
“什么機會?”西騁也好奇起來。
“一個和樸信義切磋的機會。”采蘩將信遞給他,“你可以看,我們三個都有份。”
西騁讀過,不由挑眉,“我以為丹大人與世無爭。”在紙官署,那位白胡子的老大人批完公文,大半日喝茶串門,悠哉到他以為這是清閑衙門。結果,他要做的事堆成了山,連新進的小學匠都得他親自教基礎技巧。
“丹大人絕對不是無爭,而是很有智慧的爭。”采蘩認為老大人自有一套。
于良皺緊臉,“綿繭紙工藝精良,有人評它為當世最出色的紙之一,而且師父徒弟齊上陣,我們――”看著面前兩個極具天賦的人,糾正道,“我拿什么跟人切磋?”
“丹大人說,長安有他一個老朋友,會造紙,可向他請教。”西騁挑出信中最后的句子來念。
“會造紙?”于良聽著不穩當,“會造紙的人多了。”
采蘩心里不穩當,但不能說。說出來,打擊士氣。